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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83不負烈氣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4672 2024-01-31 01:10

  雖然淮南軍在過往幾年時間裡并沒有什麼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但沈牧等主持方面的将領們也并非無所事事。
中原較之江東,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作戰環境。

  所謂四戰之地,意思就是戰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有可能爆發。
四方幾無險守,是一個非常适合流寇作案的區域。
而且中原的開發程度較之江東要高得多,往往一部亂匪稍加忽略,就有可能很快壯大起來,寇掠一番,人資俱得。

  沈牧早前坐鎮谯郡,主要的對手便是盤踞在兖州西境的陳光亂軍,經過長達數年的相持,所以也更加深知此境之内生存法則。
因為無險可守,因此不必固守一處,亂軍分散寄養于鄉野之間,就食各處,除非有什麼大的目标可以協同作戰,否則絕大多數時候都不會集結起來,貿然入剿甚至連亂軍主力在哪裡都摸不清楚。

  譬如鳥雀伏于荊棘叢中,其若不飛便難捕捉,若想入叢抓取,則有雜荊阻攔。
至于所謂的雜荊,便是錯綜複雜的鄉裡關系。
這個關系網絡本身并沒有多大的危害性,可是一旦羅織成型,便能發揮出極大的作用。

  那些鄉野小民,與他們講解什麼正道大義又或王業興衰都是白費唇舌,他們隻會擇親擇近互相幫扶。
哪怕陳光這個人本身乃是從屬羯胡的逆賊,但是在鄉人面前卻是一副友善面目,即便是劫掠也都不會侵擾勢力範圍内的鄉民,甚至還幫助他們守護鄉土家業,于是便受鄉人擁戴,甚至主動捐輸财貨以資賊用。

  沈牧初到谯郡的時候,派人遊弋鄉野,宣告王師光複此境。
可是居然有鄉人直接哄搶淮南軍牛馬畜用并辎重軍糧,被抓住之後還振振有詞,言是早年祖公治理豫州時,多以牛馬畜力資助鄉民,淮南軍既然以王師自居,自然也要普惠地方,否則與那些橫征暴斂的羯國賊軍便無區别。

  沈牧也知這是那些鄉賊們煽動民衆來給淮南軍下馬威,當時他仍年輕氣盛,抓住偷盜者斬首示衆。
行刑當日,甚至有數千鄉人圍堵刑場,又有鄉人領袖被推舉出來,來與沈牧談條件,其實其本意不過是邀集鄉情,脅迫沈牧服軟從而瓜分事權。

  沈牧本就是江東大宗賊門戶所出,對于這些鄉宗伎倆怎麼會不清楚。
當時淮南軍也攜大破羯胡之威,索性将這些鄉宗首領們一概同賊處斬。

  當時他倒是得了快意,但是谯郡形勢卻因此大崩,那些鄉宗門戶在鄉土之間大肆宣揚淮南軍暴虐以及沈牧濫殺無辜,鼓動鄉人們成群結隊的出逃。
也幸虧當時周遭并無強敵,給了沈牧分頭鎮壓的餘地,兼之當時寒冬風雪大盛,在狠殺了一批過分跳脫的鄉民之後,狀況才穩定下來。

  但是如此一來,淮南軍與當地鄉宗的關系也跌至了冰點。
等到酷寒最盛,淮南駐軍盡數收縮到谯城的時候,居然有鄉宗勾引陳光的亂軍直接進發到了谯郡城下!
若非淮南軍精勇銳猛,沈牧也是幼從戎旅的悍将,他幾乎要死在谯郡,死在這些鄉宗手中!

  開春之後,淮南再次增軍,讓沈牧有了更大的力量清掃鄉野。
追查谯郡遇襲之事,結果所涉鄉宗居然達到二十七戶之多,單單直接參與便有數百人被殺。
至于其他參與的鄉民,則有數千之巨。

  最終是當時淮南内史府給了沈牧極大支持,數千民戶盡數打入罪籍征入淮南苦役。
如果當時淮南内史府稍怯于鄉情,即便是不以罪論沈牧,也要将他奪職調回,另派溫和之人入郡鎮守。
而如此堅持的後果就是,大量民戶舉家北逃,仿佛北面陳光的盤踞地便是一方仁治樂土。

  後來淮南都督府頒布行令,鄉宗凡有僭制、亂号及虐民者,查實即殺。
這也在整個豫南之地掀起軒然大波,一時間有大量鄉宗出逃,甚至幹脆擁衆閉門自守,拒不接納淮南軍号令。

  豫南之所以穩定下來,還在于汝南市貿的興起。
雖然淮南都督府并不給與這些鄉宗門戶以政治特權,但卻通過貿易讓他們獲利頗豐。
利益誘導的同時,兼之武力拔除那些怙惡不悛者,同時大規模的招募遊食屯墾,也是用了将近兩年的時間,才将豫南這片區域消化下來。

  鎮守谯郡幾年,雖然沒有獲得什麼大的戰功,但沈牧的個人能力和視野卻得到了極大的拓展,尤其是意識到了凡事不可俱仰于兵戈,強硬之餘也要略作懷柔。
正如淮南都督府之經營豫南,強兵震懾之餘還要輔以厚利。

  再往前數數年,淮南軍與石虎大軍對戰,羯胡軍隊不可謂不強大,淮南軍則處于絕對的劣勢。
當時豫南之地大量流民出逃,以羯兵之勢大也不能制止。
所以就算有強兵在手,也實在不能以此而驕。

  道理三兩句話就能說得清楚,說得出未必做得到,而有了鎮守谯郡幾年的經曆,兼之險些付出生命的代價,所以沈牧對此也真是刻骨銘心。

  他也知自己今次出鎮彭城的意義所在,即便是有了郗鑒和沈哲子溝通的前提,徐州軍們也未必就樂見他強龍過境。
所以能否成功将劉徵攔截下來并予以殲滅,便關系到他日後能否成功在彭城立足。

  作為客軍作戰,雖然解決的是徐州自己的問題,但是由于有了後續沈牧将要入鎮彭城的緣故,所以他也不必寄望能夠獲得多少來自徐州軍的幫助。
最起碼在消息溝通方面,徐州軍應該不會過分配合。

  所以當數日前沈牧抵達彭城的時候,留駐在此的少量徐州軍雖然痛快交接城防,但是言道劉徵亂軍的消息卻是推作不知。
至于這話有幾分真假,也沒有多少讨論的意義,沈牧相信徐州軍不敢特意隐瞞來加害自己,同時也能猜到徐州軍大概想将最終定亂的事情由自己完成。

  畢竟劉徵亂軍在徐州盤踞數年之久,結果最後還是被淮南軍消滅掉,這對徐州軍而言實在有些無法接受。
他們大概更樂見自己就這麼傻傻的留駐在彭城,就算日後還留守下來,但是由于沒能完成兩鎮約定的前半部分,日後也肯定不敢大聲說話。

  沈牧尤其知道,自己出鎮彭城關乎到日後堂弟能否順利接掌徐州,所以自然不會枯坐待戰。
淮南軍客軍新至,甚至連彭城周邊地勢都模糊不清,在沒有徐州軍的通告情況下更談不上提前布防攔截。

  所以他入鎮伊始,便廣邀彭城周邊鄉宗門戶,直接重利許諾懸賞劉徵亂軍的動向,也算是對這些鄉宗的力量有了充分的重視。
所以當劉徵亂軍轉入沛郡的時候,沈牧便大概掌握了其軍動向。
雖然後續亂軍行動軌迹變得莫測起來,但是沈牧也根本不需要再實時掌握亂軍的具體動向,而是直接率軍在砀山周邊設防。

  徐州軍或許還憂慮于不知亂軍往何處流竄,因而無從設防攔截,但沈牧則就沒有這種困擾。
亂軍進入沛郡後,要麼經由砀山轉入沛澤,即就是他所設防的方向,要麼就繼續向西北流竄轉入梁郡睢陽,總之不可能再原路返回沖進徐州追兵的懷抱。

  其軍如果選擇前者,那麼沒有什麼可說的,沈牧早已經在這方位置備兵衆守株待兔。
其軍如果選擇後者,那麼就是徹底進入豫州範圍,而且極有可能已經與陳留的陳光取得聯絡。

  沈牧在入駐彭城之後,谯郡方面接替他的乃是宿将韓晃并五千淮南騎兵,就是希望能夠通過劉徵為誘餌,将陳光的部曲勾出一部分來予以雷霆掃滅!
所以劉徵如果選擇後者的話,隻會死的更快,順便拉上一部分陳光部衆陪葬。

  分散在外的遊騎們發現劉徵亂軍的蹤迹後,沈牧還是有些失落的。
他是真的希望劉徵能夠與陳光勾結起來,給韓晃提供戰機。
畢竟他鎮守谯梁數年之久,陳光亂軍的存在已經成了他心内一個怨念。
如果能夠借此消滅一部分,哪怕不是自己出手,沈牧也會倍感欣慰。

  “明明坦途在前,老賊偏要求死,實在可厭!

  遊騎彙報敵蹤之後,沈牧即刻率軍趕來。
這劉徵運氣不錯,砀山範圍也達百數裡寬廣,其中隻要有着十多裡的空白區域,就能容許劉徵亂軍悄無聲息的通過。
沈牧如果不是在區域内廣布遊騎,說不定還真有可能被劉徵悄無聲息的通過。

  劉徵選擇相縣作為彙聚地點也并非随意作選,相縣東面和北面都有一部分茂盛的野澤葦塘作為遮蔽,并不利于軍隊大規模的集結。
而且城池雖然殘破,但北面的高崗卻能夠有效阻止騎兵的沖鋒。
即便是不幸被圍堵在此,也能憑着地勢稍作拉鋸,而後再覓出路。

  但是很可惜,他遇到的是淮南軍。
尤其是淮南軍一線作戰部隊,特殊地形和極端環境的對戰是過往幾年訓練的主要内容。
當淮南軍前線戰陣準備完畢之後,整整兩千名刀盾甲士徐徐前推至高崗近下,幾座碩大的箭塔自軍陣中平地架起,士卒次第登上。

  一直到了這時候,左翼陳設用以震懾亂軍不敢搶攻的五百名騎士才撤離前陣,揮舞着丈餘長的馬槊在葦蕩中沖出一條道路,繞行至亂軍側翼,一旦亂軍陣伍發生動搖,即刻發動沖鋒。

  “束手免死,妄動無赦!

  洪亮的軍鼓聲被敲起,淮南軍的呼喝聲也在此處天地中響徹雲霄。

  “向年季龍殘暴,陷我手足絕境。
若非力争,當年便已屍骨沉江,皿肉飼魚。
今日再逢小厄,諸位可願與我奮殺求活?
隻要殺過此處阻滞,平流可達河北,丈夫壯業,決于此刻,殺!

  一路逃竄至今,本以為生機在望,但卻沒想到卻是死境降臨。
到此刻劉徵已經不敢再存僥幸之想,在數百嫡系部曲的簇擁下,他再回望那殘破城池中一衆衣衫褴褛、滿臉死氣黯淡的卒衆們,打起精神來叫嚷鼓舞士氣。

  然而他語調雖然高亢,聲音傳遍這座不大的殘城,可是響應者卻乏乏。
實在是野澤中困頓數年之久,又突然離開野澤窮命奔逃數日,本以為就此逃出生天,卻沒想到直接沖進如此強軍包圍中,無論力氣還是志氣,俱都早已經消磨殆盡。

  眼見兵衆們如此頹喪,劉徵身邊部曲便沖入人群中一番踢打,然而那些人甯願抱頭哀号又或幹脆伏地不起,也都拒不響應。
更有甚者直接将手中鏽迹斑斑、缺口諸多的兵刃遠遠抛出斷牆之外,口中則嚎叫道:“求活、求活……”

  眼見這一幕,劉徵更加心如死灰,踉跄着登上高崗,甩下頭頂的兜鍪,散亂灰發迎風鼓蕩,面向着已經推進至十數丈外的淮南軍陣,扶刀架于頸上,語調充滿悲涼:“淮南梁公,仁義之表!
乞以區區一身,全此無辜之衆!

  說罷,他刀刃一轉,頸上霎時間飙皿如箭。

  “主公……”

  劉徵部曲們眼見其人自刎而亡,不乏人已是目眦盡裂,當即便有十數人撲上前去扶起他的屍體,另有數人則同樣抽出佩刀,自刎追随而去。

  對陣中沈牧眼見這一幕,眸内泛起一絲異色,繼而便笑起來,使人上前喊話道:“劉徵雖王道逆賊,亂法日久,但能以性命以乞衆活,不負烈氣。
君侯憫此壯烈,特募忠義捐身義從,若有百員随卒,則全其屍骨,以士禮相葬!

  類似喊話持續數遍,劉徵的部曲們聞言後俱都神色激憤,可是眼見主公及同袍橫屍,一時間也無反抗勇氣,繼而便陸續有人撿起刀來,臨死前大吼一聲:“多謝君侯敬慰!
”而後同樣自刎而亡。

  半刻鐘内,自刎而死者将近三十餘人。
然後這節奏便降落下來,畢竟不是人人都能視死如歸。
而更多的部曲們包括其人子弟,則是曲膝跪地,掩面嚎啕大哭。

  淮南軍次第登上高崗,而沈牧也終于抵達了那高崗頂部一片皿腥的自刎現場,眼見地上橫倒那三十餘具屍體,一時間也是不乏感慨,能夠讓這麼多人追随而死,可見這個劉徵也有其過人之處,否則不至于在那麼險惡的環境中還堅持這麼長的時間。
如果不是淮南軍加入圍剿,此人或真有可能逃離徐州。

  “将這些烈骨收揀,全身埋葬吧。

  歎息一聲之後,沈牧吩咐說道,繼而便轉望向那些不乏悲戚之色的亂軍降卒們,神态也頗玩味。
他先前之所以使人喊話百人之數,隻是為了摧殘這些人的志氣。

  這些亂卒中日後即便有狂悖之徒想要再以劉徵之名而集衆作亂,人便要回憶起這人貪生怕死,甯願主公被分屍都不願自刎追随,其人自然難受擁戴,翻不起什麼浪花。
最起碼劉徵這一部亂軍,此役之後不會再給徐州留下什麼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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