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過午,狄道縣下三槐亭乙屯的各戶百姓尚在忙碌着收拾物什,每捆紮好一批,便往停在廣場上的車輛上搬運。
往來的男女老少,手中還在拎着大包小包。
一輛輛大車上面,器物已堆積得老高,搖搖晃晃的,随時都有可能掉落。
破家值萬貫,便是小戶人家,要搬走的東西也着實多,大包小包無數,看眼前亂糟糟的局面,背着與身材不相稱的大弓、領着兩名屬吏駕馬匆匆行到此地的張麻杆眉頭大皺,跳下坐騎,三兩步跳上一塊大青石,扯開喉嚨喊道:“爾等未曾得令乎?
此行隻遷錢糧,餘物自有官府安置!
乙屯屯長何在?
屯長速來見!
”
三槐亭的亭長張麻杆是追随鄧季甚久的老人了,曾為勇卒,射得一手好箭,甚有功勳,若非他不識字,年老退役後怎麼也不止才多得二十畝勳田,任個亭長。
五十餘歲的乙屯屯長方榆錢是河南抽調來的平民,此時正滿頭大汗,在院門口用他那濃濃的兖州腔勸阻一名鄉農,遠遠聽到亭長吆喝聲,急忙尋過去。
他剛奔近,張麻杆已厲聲質問:“縣衙下令時你亦在場,為何不勸導百姓速行,隻顧拖延時日?
作死麼?
待韓遂、馬騰騎兵開過河,鐵騎所到,老幼何人得活?
”
方榆錢哭喪者臉,小聲辯解道:“小人自不免勸導,然此地百姓與我河南大不同,隻不聽号令,叫人無可奈何!
”
“此為你之過失。
無需解說!
”人命事大。
隻能催着急行。
早走半日也是好的,張麻杆冷冷喝過,轉臉又扯開嗓子沖眼前的鄉農吼道:“至三輔後,自有官府安置爾等!
為此次搬遷,官府在司州租來多少車輛?
耗費多少錢糧?
與爾等運糧隻堪足,何能再裝載許多?
”
“三輔、河東戶尚不足,爾等此去若不欲再歸西涼,可安置于司州成戶!
此地家中各物。
前已盡清點,亭中造冊錄下,待戰後檢點,所損自有官府賠償,或寄往司州交付,或留待爾等歸家,為何尚不能棄離?
”
亭長雖是官身,奈何四周鄉農歸鄧季管轄還不久,官方許諾太過美好,反倒不敢太當真。
搬東西的百姓仍舊自行其是。
見其等無動于衷,張麻杆咽口口水。
繼續道:“韓遂、馬騰聯軍不下十萬人馬,至今未過河,隻等其地秋糧熟也!
今其等軍糧足,不日便來,鄧公憐爾等勞作辛苦,一歲收獲棄之可惜,亦不令早遷,隻月前以官府出錢糧租司州民車輛,差來候用,此仁者之舉也!
然此往司州路途遙遠,非耗十數日之功不可,爾等不知足感恩,尚不速行,待西涼軍三兩日過河,鐵騎之下,财物小事,性命亦堪憂!
爾等切勿自誤!
”
自馬騰韓遂聯軍十餘萬準備東來的消息在民間傳開,隴西、漢陽兩郡剩下的百姓人心惶惶,準備逃亡的不知有幾許,隻是眼看秋收在即,終究難舍田中将成熟的吃食,官府又大力安撫,局面方才得暫穩下。
羌氐兩族部落,搖擺不定的又叛逃往西去奔韓遂,尚聽命的則已驅趕上牛羊,避往武都郡。
對隴西農戶們來說,今歲是納入鄧季管轄後第一個秋收,待将秋糧趕收,交納官府的稅賦确實比以往要輕松不知幾許,攢下的糧食很有些富裕。
官府果然守諾,民心才漸安穩,隻是這個時候,不用小民再考慮外逃,鄧季已下令,動員隴西、漢陽兩郡百姓全暫遷往三輔去。
鄧季入主,自羌氐部落所得牛馬分給民衆後,拉車的大牲畜缺得不多,若全數搬走,車輛卻大不足,官府作保,廉價從司州民間租借來大批牛馬車輛,搬遷就要輕松許多。
民以食為天,亂世中糧食自然最金貴,然而臨行,老小換洗的衣物、常用的被褥、碗筷、家具,哪一樣是輕易好舍下的?
官府租借來的車輛隻裝運糧食本有剩餘,然而如今戶戶皆恨不足用,盡塞得滿當當的。
幾輛大車上,甚至連裝水的大缸也綁在最高處。
這樣笨重的車輛上路,速度能有多快?
十餘日的路途非多走出一倍來不可,若馬騰韓遂大軍過河,便是落後五六日也能追上。
之前一直未起戰事,隻因對方也在等秋收,籌備軍糧,畢竟十餘萬大軍不好輕動,其等心急,料比隴西、漢陽還要早收獲數日,馬騰韓遂随時可能渡河,這些搬遷的百姓在路上拖延,就是自尋死路,由不得張麻杆不憂心。
道理其實很多百姓都懂,倒不是不惜命,然而危難未到眼前,免不得要心存僥幸,真能舍棄家财輕裝上路的不多。
乙屯昨日秋收全部完畢,今晨本就該啟行了的。
見張麻杆苦口婆心說得嘴幹,百姓應之者仍舊寥寥,方榆錢忍不住翻了下白眼,嘴上雖不敢譏諷,心中卻想這下你總該知道此地民衆與司州民的不同了吧。
熟料張麻杆軍中卒兵出身,殺伐果決慣了的,見左右勸不動這些治下百姓,拉黑臉厲聲道:“此為軍令!
某不再與爾等多磨叽,隻以一刻為限,一刻後不将車上雜物取下隻留糧食者,某必上報縣衙,以資敵論處!
到時罪定,戶主處死,老小貶為罪民!
是否遵行,爾等自決!
”
自古以來,升鬥小民對官府許諾的好處,未到手前隻可當他三分真;但官府威脅的罪過,就算還未得見,也須得當作十二分真提防。
張麻杆露出猙獰面容來,原先好言好語說不動的百姓,頓時盡起驚惶之心,一名老人忍不住出言道:“大人容禀,非我等貪财不惜命,實是家中舊物,不忍就棄!
且馬韓賊軍今尚未南下,不一定便渡河,亦不一定自隴西來……”
“來或不來。
定的是你等生死。
并非其它!
舊物與性命。
孰輕孰重?
”張麻杆冷冷一聲後,不理那老者,轉頭對屬吏冷聲道:“計時!
一刻後車輛尚裝置雜物、未能啟程之戶,皆以資敵罪報于縣衙!
”
之前官府雖令隻搬遷糧食,卻不可能真執行得如此嚴格,待其等貪心不足,惹惱了張麻杆,一聲令下。
卻是糧食以外一點兒再不許帶上車了,便是拿幾件換洗衣物都不得許可,百姓們俱都不甘,然那亭長滿臉肅殺,屬吏隻顧計時,較真起來還是性命要緊,終究細胳膊扭不過大腿,終于有人帶頭,扯開剛綁好的繩索,将雜物卸下。
此後各種呼兒喚女。
老者懷抱雞鴨,婦人孩童吆喝豬羊。
漢子們牽着拉車的牛馬,一刻鐘後,亂糟糟的隊伍終于在屯長方榆錢帶領下,踏上東去的道路。
望着又一支隊伍上路,大青石上,張麻杆重重喘了口氣,罵道:“這等不知好歹的阿物,不吓唬一二,尚不知要磨蹭到幾時!
”
兩位屬吏一起笑,這是今日他等轉到的第二個民屯,除張麻杆這一路外,亭裡的遊繳和三老也都往各屯攆人上路。
張麻杆年歲已大,不比壯年時,忙活大半日下來,已滿身是汗,隻是不容他多歇息一會,西面道路上,又有數騎飛馳而來。
弓手眼力一般比别人好,張麻杆眯眼細看過,回頭對兩名屬吏道:“是縣令大人到,我等且迎一迎!
”
奔來的數名騎士,為首的正是狄道縣令,徐庶之友石韬石廣元。
投奔司州之前,這位曾經的颍川名士出行隻乘坐牛車,如今在鄧季麾下做官,免不得入鄉随俗,學了騎術,隻是尚不精,未敢驅馬太快。
就算如此,效率也要比優哉遊哉的牛車好許多,今天的大半日功夫,石韬已巡視過治下兩個亭七八屯百姓的搬遷情況。
待兩下行近,不待張麻杆見禮,石韬先在馬背上發問道:“可知汝亭尚有幾屯未行?
”
張麻杆施禮後,頓時如同先前的方榆錢屯長一般,露出苦瓜臉:“大人,此地民不比我司州百姓令行禁止,某等亭長、遊繳、三老盡出,恐亦尚有三四屯未能啟行!
”
石韬颔首,笑道:“如此已是難得!
本州殘破,狄道縣雖隴西治所,亦不過兩千餘戶,口不過萬,隻編得三亭,搬遷甚易,亦不難安置!
對百姓催急些,不過為防萬一,免其等刀兵之禍,吾等心中自知便可,卻不用真急如此,到明早前盡遷上路便可!
”
張麻杆卻不與苟同,搖頭道:“主公既已令下,豈可有違?
且此事關乎百姓性命,萬不能大意!
若因此誤人,某等之過也!
”
對于鄧季麾下此等責任感超強的死腦筋,石韬也是無法,隻得對這位膽敢教訓上司的屬下道:“君言有理,那便有勞再往各屯催促!
”
張麻杆果然便告辭,騎馬往周邊民屯行去。
苦笑一下,不料自家這等君子人物倒被粗鄙輩教訓,石韬顧左右道:“既有亭長遊繳三老等賣力敦促,吾等無需再往鄉中去,且歸縣衙收拾,亦準備上路,先到三輔,準備安置撫慰民衆才是!
”
左右皆稱:“諾!
”
西涼人向來号稱彪悍敢戰,司州勇卒再彪悍,殺敵三千也免不得自損八百,面對馬騰韓遂的十餘萬聯軍,即便虎牙、蕩寇、威烈、骁騎四軍齊至,田豐、賈诩也從未想過要正面抗衡,更别說蕩寇軍于晉陽中計,不能趕到。
以兩位軍師和别駕徐庶議定,西涼已有的三郡,武都暫且不論,隴西、漢陽都實行堅壁清野,一個人口、一顆糧食都不準備給西涼軍留下。
兩郡殘破,如今人口都不過四五萬,可即便如此,全暫遷往三輔,将來多半還得再遷回,一來一回也是極大耗費。
隻是為了将來的勝利,應該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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