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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凡人歌 大江明月 6427 2024-01-31 01:11

  一台深灰的國産轎車停在了sg研究所北門出口,其車頂的流線在黃昏的餘晖中滑過了一道細長亮光。
肖少華挂了手機正往外走,對他一側的吳靖峰道,“……明天上午九到十點半這段時間空出來,各組讨論的進度彙報轉我郵箱,b-331的光譜實驗順延一小時。

  “好的主任,那午餐還是訂食堂?
”吳靖峰掏筆記下,算了算時間,估計對方又得速度解決。

  “對,還有,”肖少華邊走邊道,“中林的項目書經我組開會讨論,提取、合成、制備方面均有問題,你把會議記錄十七頁往後的意見整理一份發給他們老闆,重點是蘇紅提到的抑制效應……”

  “好的。
”吳靖峰才應下,蘇紅的電話便來了。
肖少華接起,“蘇紅,b組介質的數據比對分析我已經看到了……嗯,對,蛋白表達被抑制……維界邊緣,微小rna被降解了……關于這個,我也有個想法,”他走到那台深灰的國産轎車跟前,拉開車門,對坐在駕駛座上的趙明軒點了點頭,“這期的自然子刊有篇關于磁遺傳學的最新研究報告……是的,我仍舊認為這是引力幹擾的問題。

  肖少華坐進了車内,副駕上他系好安全帶,隔着車窗比了個手勢,吳靖峰朝他微微躬身道别。

  行車驅動,向前駛離了一段距離,一條細長如洞螈般的青龍從肖少華的頸後衣領裡悄悄探出了頭,被黑暗哨兵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它又縮了回去。
肖少華與蘇紅通話完畢斷了線,調出地址對駕駛座上的人道:“我們去這家店,它家是去年開的,你應該沒嘗過。
它家叫茶記,有道烏龍茶炒大蝦做的還不錯……”

  車還是黎茵的車,趙明軒看了看衛星導航,變道上高速,在肖少華給他念餐館菜色介紹的當口,他的精神體又溜了出來,勾着肖少華的脖子打了個哈欠,将一點犄角挨着人的肩膀,極舒适地翻了個肚皮,蹭着對方的發梢繼續打盹。

  趙明軒“喚”了聲:淵冥。

  青龍沒有理他。

  趙明軒心想:豈有此理!

  肖少華大緻介紹了通菜色,見趙明軒沒什麼反應,又道:“如果你不喜歡,我們可以換一家……”

  趙明軒忙道:“喜歡的,就這家。

  精神體朝他吐了吐舌信子,親昵地貼着肖少華的臉頰示威,後者渾然未覺,問他道:“……怎樣?
今天都買了什麼?

  趙明軒便不再去管他的精神體,邊開車邊道,“……買了個紫砂鍋吧……裙邊打了特價,我記得你喜歡喝山斑魚湯,等貨到了,可以去菜市場拿一條。

  肖少華微訝:“……你還記得怎麼做?

  趙明軒:“廢話,那可是我精心研制的獨家秘方。

  肖少華看了眼車窗外,趙明軒感覺他像是笑了,但那嘴角被他調皮的精神體擋住了,“除了這個呢?
”肖少華問,“有沒有買衣服、鞋子?

  訂單裡東西略多,趙明軒能想起的就說了些,都是些日常用品,這幾年其實他生活習慣早已被極大的改變了,但與對方像這樣随性地聊着天,聽着肖少華淡淡的聲音,仿佛一切都沒變過,讓他十分舒适。

  腦海裡還盤旋着下午與楊淮的一番長談,與馮小山不同,楊淮那家夥畢竟是他當年的“軍師”,出謀劃策一把好手,對敵人的詭計也嗅覺敏銳,知道什麼該瞞,什麼不能瞞。
趙明軒稍一擺立場,再一逼問,楊淮也就誠懇說了。

  ――“頭兒,我就說個個人猜測,肖……嫂子那事兒,應該隻是個引子,他們的主要目的還是普通人在哨向裡‘媒介人’的這塊利益,”楊淮的聲音道,“上面咋想的我也不清楚……不過後來這事兒是被壓下去了,雷聲大雨點小。

  差不多了解了些當年的來龍去脈,趙明軒想到的卻是:那的确是肖少華學術生涯的一次重大危機。

  進入信息時代以來,輿論影響官方的案例比比皆是。
曾經與肖少華一同生活耳濡目染,光他知道的,因在公開場合說錯一句話被剝奪終身教授被迫辭職的諾獎得主就不止一位,而那或許也不是什麼錯話,僅僅傳播過程中産生了歧義,就足以讓輿情憤然,信息爆炸的一瞬間,判人死罪。

  肖少華攤上的那件事,在他們學術界還有個名詞:性醜聞。

  他不知道肖少華那時的心情,盡管這人此時就坐在他的身旁,趙明軒如身遭烈火,五内俱焚。
幸好……幸好……他想道,這件事才有個苗頭,就有人将它撲滅了。
亦是他隐隐察覺奇怪之處,這一樁顯然謀劃已久,針對肖少華個人信息收集之完備,簡直就像有人在暗中一直盯梢,可事一發立刻就被壓下去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螳螂是誰?
黃雀是誰?
被動了“媒介”蛋糕的是誰?

  不知怎的,趙明軒忽然就想起了,天元門内的那座和昏殿――結契大典。
和現在一般的時刻,如皿的殘陽下,那些未結合的哨兵被殿裡的向導一隻一隻地捕獲了,用共鳴度,用信息素,像坐等在網裡的蜘蛛,一點點吐絲,纏繞着,包裹了它的獵物。

  ――“真正的向導,是控制。

  是付昱淩的聲音。

  ――“洛玄,你是我的兵器。
你隻需要聽從我的指令。

  是夏婉卿的聲音。

  ――車停了。

  他挂擋拉上手刹,熄火。
下了車,跟在肖少華身後走,這家店不能預約,肖少華去拿了号,用手機給他的學生回郵件。
待服務員來領他們入了座,是個靠窗的位置,肖少華随手脫了他大衣放在椅背上,坐下翻開菜單問趙明軒吃什麼。
哨兵心中有事,多少顯得心不在焉,肖少華并不說什麼,直接點了幾道招牌菜便下了單。
服務員給他們倒了茶走了。
從方才起就很沉默……肖少華端詳了一會兒趙明軒,伸手挑起他下巴,沉聲問:“在想什麼?

  鏡片後的瞳眸是溫和而明淨的。

  這一刻,趙明軒的确有種想将一切都向對方傾訴的沖動。

  想告訴對方,真正的向導也許從來不是他們所了解,真正的綁定,也遠非他們所想象,天元門中那些普通人的遭遇,生不如死的折磨……

  想問對方,“當年被人那樣誣蔑……被那些網上的言論……那樣傷害,幾乎毀滅學術生涯……是不是很疼?
”“想不想報仇?
”“有沒有,後悔過與我在一起?

  更想問:“如果我被調去西北,你願意跟我一起去麼?
”“如果我想留下來,我該怎樣留下來?
”“如果不顧一切将你綁走,你會不會恨我?

  可也是這一刻,他無比慶幸對方不是向導。
他經曆的所有龌龊,與肮髒,如污泥般的思緒,半分都不會通過精神鍊接傳遞給對方。

  誠然,他可以将對方珍藏在心底最深處的位置。
有些事,他亦永遠不希望對方知曉。

  趙明軒沒有回答,捉住肖少華的手在唇邊親了親。

  肖少華便明白了,“你不想說。

  趙明軒微微一笑。

  “我不是向導,我不會讀心。
”肖少華注視着他,坦然道:“在我這裡,你可以放心地去想。
什麼都可以想,沒有關系。
但如果你有什麼想法,想讓我知道,一定要親口告訴我。

  趙明軒心道:我明白。
他看着一點青色從肖少華襯衣的前襟冒出來,舔了舔人的下颌,又潛了回去。

  腦海裡亂糟糟的,全是負面情緒。
但誠如肖少華所言,他不是向導,不可能給予什麼“坐享其成的理解”,趙明軒強打起精神,聊了幾句,菜上來了,許是上回對黑暗哨兵的食量有所見識,肖少華這次一口氣點了七八道大菜。
盤碟排開便擺滿了一桌。
趙明軒也驚了:“少華,你不用……”

  “吃吧,”肖少華利落地一拆筷,給他夾了隻大蝦,“吃不完打包。

  烏龍茶炸的薄脆,蝦炒的外酥裡嫩,殼浸的麻油,咬下一口便茶香四溢。
美食抹了一抹明亮,趙明軒埋頭苦吃,肖少華意有所指道:“如果你喜歡,以後我可以帶你常來。

  話裡的暗示彰顯的就差層窗戶紙,趙明軒噴笑之餘險些被嗆着,真想将人撈入懷裡揉一揉。
而他轉念想起葉天宸的那個消息,心中一沉,欲言又止,猶豫再三啃了兩隻大蝦,僅拐彎抹角地問了肖少華今天都做了什麼。

  他的情緒到底感染了肖少華,後者若有所思地望了他會,方開口道:“……也沒做什麼,都是實驗,項目會議,這些。
嗯,我們還發了幾個訃告。

  實驗室損失了幾個人,還有人在失蹤,程昕與她的哨兵至今下落不明。
肖少華的心情也很難輕松。

  “明天……”

  兩人異口同聲。

  趙明軒忍不住笑,肖少華先說:“明天上午我們一起去趟殡儀館。

  趙明軒接口道:“羅中尉的追悼會?

  肖少華微挑眉:“你去過了?

  趙明軒:“嗯,下午回來前去同他們布置了下靈堂。

  他不知道該怎樣向肖少華描述“羅雙瑜”這個人,事實上作為他這次的任務接頭人,他隻見過對方一面。
是“洛玄”真正的妹妹,解開催眠的關鍵?
還是為了他付出性命,屍骨無存的戰友?
“……羅中尉,是個孤兒……”他望着肖少華道,“……他們告訴我,她沒什麼親人,就一個哥哥……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話語就到了這裡,趙明軒不知該往下說什麼。
手背被溫暖覆住了,是肖少華握住了他的手。

  力度不大,卻很堅實,很穩妥。

  他知道,肖少華重擔在身,不論是815項目,還是軍工這邊都決計不可能放人。

  手回握了回去。

  緊緊、緊緊的,他不想松開。

  肖少華原本打算的晚飯後帶趙明軒去逛個商場,給對方買兩件衣服,這家夥啥都沒帶。
誰料哨兵吃飽喝足了就整個趴了他身上,他走哪,哨兵就挂哪兒,活脫脫地挂成了隻樹袋熊,肖少華讓他去試衣服,被趙明軒搞得像生離死别一樣,不說話,隻用一雙烏黑的眼睛哀傷地凝視着他,肖少華很無奈:“……”戀愛對象吧,他就談過這一個。
這一個也是狀況頻出,不知道算不算經驗不足?
隻好跟着人進了試衣間。
這年頭小視頻亂飛,服裝店的店員看他倆的目光跟個探照燈似的。

  在選衣服上,肖少華的品味是功能性的,就是開會穿什麼,做實驗穿什麼,四季差不多得了,所以一拉開衣櫃門,都是一溜同款的,髒了直接換下一件。
不幸的是,趙明軒也同樣,區别是一個是西裝,一個是軍裝。
他看趙明軒是覺得對方穿什麼都好看,而趙明軒看他也是。
可想而知這兩人選的衣服,落在導購眼裡,不說慘不忍睹……也是不忍直視。

  在導購委婉的建議下,肖少華索性讓對方搭配了幾套,一看之下還不錯,便爽快地付賬裝袋走人。
其過程中除了試換衣服,趙明軒一直貼他背後,不是兩手從後面抱着他,就是兩手繞他肩頸上挂着。
肖少華被迫拖着人走了一路,感到不能再逛了,再逛下去遇到熟人就毀了。
此外他也考慮着另外一件事,很難有什麼興緻。

  “既然你不想買衣服,那我們就回家。

  破天荒地開了自動駕駛,于是肖少華連車上都被人抱着了。
“趙小二……你到底怎麼了?
”肖少華推開了趙明軒的腦袋,終于感到了對方這一天黏他黏得全然不同以往。

  “沒什麼。
”趙明軒答,又将頭埋了回去。

  今晚的路況還可以,沒遇到幾處需要手調的,就這樣将一隻大型哨兵拖回了家,肖少華刷卡開門,又一路拖回了卧室,拖到了衣櫃前,拉開櫃門,朝他微微一擡下颌:“送你個東西。

  趙明軒扳着指頭算,“你看看你今天送了我多少東西……手機、衣服、玫瑰花、吃的用的……”他說着就笑了,“我連人都是你的了,還送?

  肖少華抱臂看着他,“如果你不是我的,你覺得我會理你?

  對方說這句話時,表情淡淡的,仿佛還有些許高傲,語氣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一般,看的趙明軒一下沒忍住,一把抱上去就将人吻住了,而一個不防被他摘了眼鏡堵住了唇舌輾轉的肖少華,是萬萬沒想到自己一句話就能讓人狂性大發,緊貼着自己的下身居然已經硬了。
肖少華手忙腳亂地推拒,好不容易掙開戴回眼鏡,扳着哨兵肩膀強迫他去拿東西:“你先拆,拆了就是你的。

  肖少華氣息還有些不穩,趙明軒往他臉上又親了口,方松開,按對方指示走去将衣櫃最裡面的一大團廢報紙裹着的物體搬了出來,蹲下身查看:“是什麼?

  肖少華隻是靜靜看着他,不說話。

  趙明軒便試着探入了感官精神力,然而能看的再遠再清楚又不代表有透視功能,感知穿過道縫隙,裡面是一層報紙又一層,照這大略的密度,起碼裹了有百來層。
這東西包裝的這麼誇張,模樣這麼顯眼,他前兩天給人收拾衣櫃的時候就注意到了。
那會兒以為是箱什麼實驗用的原料……就沒去動它。
打掃房子歸打掃房子,亂扔可不是趙明軒的嗜好。

  精神力暫且沒探出個所以然,趙明軒上手先撕了最外一層。
也不知道肖少華怎麼弄的,這一層層報紙也不是整個一沓就疊上去了,是先攤開包了一層,拿膠帶卷了一圈,再包了一層,膠帶再裹一圈,從裡往外層層貼下來,就跟造個洋蔥似的,結實嚴密非常,快遞也沒這麼敬業。
拆起來也就十分費事。
手動拆到了第三層,趙明軒從兜裡掏了把軍刀,沒轍,肖少華實在太能包了,他将整整一面報紙以一圈圈膠帶全封住了,正常的力度扯都扯不動。
包個禮物而已啊,至于嗎?

  這會兒就顯出對方不是向導的害處了。
不是向導,沒法綁定,沒有精神鍊接,固然他不可能知道趙明軒心裡在想什麼,與此相對的,盡管趙明軒成了黑暗哨兵,能從心跳呼吸脈搏等輕易分辨出他是不是說真話,是不是害怕,是不是真的高興,也沒辦法通過精神鍊接鑽到他心裡去,更不可能獲知他腦海裡此時的念頭。

  一刀子下去劃開了十來層,比先前容易了許多。
說真的,肖少華之前讓他拆,趙明軒還以為得一層層手動拆,都要懷疑肖少華是不是在故意整他了,可這十層下去又十層,這麼拿刀劃了五十來層,他的動作蓦地頓住了。
像是忽然地感覺到了什麼,手上的廢報紙一下滾燙起來,炙得手一抖,軍刀就“铛”地掉在了地闆上。
趙明軒沒再拾起它。
接下去的動作就慢多了,他沿着膠帶封口的地方将它一圈圈撕開,這樣撕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像瓣花葉一樣,就剝落了,他這樣細緻、耐心地,拆開一層,又一層。

  ……像是在拆一顆被塵封已久的心。

  趙明軒拆了多久,肖少華便在一旁看了多久,直到一個透明的玻璃罩子露了出來。
在這一堆堆被揉皺的廢報紙、髒了的卷曲膠帶,泡沫紙屑裡,這一個小小的玻璃罩顯得愈發晶瑩剔透起來。

  趙明軒看着它想笑,又覺得什麼湧上了眼眶:“這是……”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了。
肖少華稍稍俯身看了看,感到這東西和當年一樣,裡面的一衆城池小人還是色澤鮮豔、栩栩如生,被他保存的完美無缺,心中寬慰,起身道:“物歸原主了,你收好。

  趙明軒見他要走,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你去哪?

  肖少華有些莫名:“洗澡睡覺。
明天還要上班啊。

  趙明軒“撲哧”一下笑出來,連帶着兩顆淚珠也從他眼裡滾了出來。

  “唉……哭什麼。
”肖少華歎口氣,擡手給他抹去了,被趙明軒握住了手。
順勢地,一個吻烙在了他的掌心。

  對方嘴唇溫熱柔軟,燙得他的心跟着顫了一顫。

  “……我以為……”趙明軒低聲地說:“我以為……你已經扔了。

  肖少華:“……傻瓜。
”他隻說了兩個字,任哨兵拉着他到床邊坐下,将那一整個城戰模型拿起來,連同玻璃罩放到了他大腿上。

  有些冰,有些沉的份量。

  “那你知不知道……”趙明軒笑道,揭開了那個玻璃罩,從城樓頂上的法師手中取了個什麼,“這東西……其實是這樣用的?

  說着,他單膝跪下了,撫上肖少華的左手,用手指抵着掌心展開了他的五指,伸出另一隻手往肖少華的無名指上慢慢地套了個東西。

  一圈沁涼擒住了他的指根。

  “這才是它的正确用法。

  趙明軒仰首向他望去,輕聲道。

  對方的目光中,肖少華擡起了自己的左手,總算看清了――

  是那顆法師的寶珠。

  燈光下,熠熠生輝的渾圓中,一縷金焰似的暖色如煙飄蕩。
兩端連着一圈薄削近無的透明水晶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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