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中年男人一哭起來沒完沒了,頗有潑婦撒潑的架勢。
哨兵聽得腦門都大了,他連拽幾下,沒拽起來,硬拽對方恐怕要受傷。
好在這人哭哭啼啼之餘把他要講的事大略講完了,說他兒子一年前要考天工院,家裡為了買個屏蔽器,所有銀錢都花完了,虧得他兒子争氣,一去考場,人都沒讓他考試,拿了考題,考官們挨個讀完他大腦就讓他過了,隻是要住他們那兒不能住家裡了。
這就罷了,兒子開始每個月還寄錢寄信回來報平安,說說自己每天大概都幹了什麼,錢倒是其次,當爹的說看兒子幾行字活着也是盼頭……但後來寄來的信越來越慢,字也越來越少,銀錢也沒寄了,而今都快大半年沒聯系了,他去問天工院的人,人說他兒子早被仙人接去山上享福啦,讓他别擔心,可問哪座山也不知道。
男的思前想後覺得不對,一個大活人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普通人邊走邊抽抽噎噎,說他夢到兒子變成向導不認爸爸了,說他夢到兒子的大腦被那幫人取出來每天泡水裡插管子,總之那叫個心急如焚,不得已才出來販|毒,這年頭托人辦事各方打點都要錢啊,反正這“糧食”還是官方發的,他自己不吸食放着也是浪費,總有人想吸食……
洛玄聽他說兒子,想起的卻是洛雨。
他們兄妹少時相依為命,他這會突然消失,進來前着實沒想到一個哨兵想再出去真那樣難,也沒多留幾句,電話網絡通通不在服務區……不知他的妹妹會怎樣擔心,是否也像這位普通人父親一樣滿世界找人?
又一想,洛雨那般冷靜聰穎的人,這種時候必不會自亂陣腳。
若能送封信出去就好了,然那無可避免的要經過夏婉卿的手……洛玄心情矛盾,因他并不想讓洛雨與他們接觸,普通人面對向導太脆弱了,尤其是天元門這些已經徹底覺醒了“獵手意識”的向導。
這位仁兄将哨兵往他家裡帶,因他一路哭個沒完,路人見了都以為洛玄欺負他,然這路上到處都是随意欺淩普通人的哨向,習以為常地連多一眼都欠奉,洛玄也懶得理會。
他待人情緒平緩些,又問了幾句,知道了這人名叫李書文,二十年前參加了一個國際義工組織,本以為隻是在緬泰撾打個暑期工就回去了,誰料進了天元門就出不來了。
他老婆叫艾詩,美國來的華人,不過是國際紅十字會的,那會兒跟他們一道進的大學生,基本都砸這兒了。
洛玄問他兒子叫什麼?
李書文答:“李樂。
”
洛玄:“哪個越?
”
李書文:“就是詩書禮樂的那個‘禮樂’。
”
哨兵點點頭,仍是沒答應幫不幫忙。
和他的向導看法相反,洛玄從不認為自己是多富有同情心的人,或者說這世上能讓他感到自己并非那麼鐵石心腸的人,一隻手就能數過來。
李書文的住宅就是個田間農舍,若單看外表,也稱得上鄉野意趣。
與他相鄰一排房屋,一片空地,看起來是打麥曬谷用的,再過一片田壟,綠油油,像是水稻。
房屋有的緊鎖,有的大敞,有人赤膊倚門上,嘴裡一搭一搭抽着白色煙霧的東西,洛玄又聞到了那類似罂粟輕燃的味道。
李書文引他到後屋竈台倒了兩杯水:“軍爺您一看就是外頭來的。
”
洛玄:“哦?
”拒了他端來的土瓷杯。
李書文:“頭發短呗,”說着咕咚咕咚喝完水,補了他剛缺失的大量水分,壓低聲神秘道:“軍爺,給您瞧個好東西。
”
洛玄的好奇心被撩起,跟普通人身後上了樓。
老化的木梯在兩個大男人腳下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樓道也窄,光線昏暗。
大概有三層,他們上了最頂,那閣樓低矮,有些地方還得彎下腰才能通過。
洛玄勉強挑了個能站直的地方,差不多就是這閣樓中央。
他環視四周,謹慎地打量起這個有限空間。
四壁有漏水和修補的痕迹,木床上有油污漬,木桌上有刮痕、燒焦的黑印,他嗅了嗅,覺得自己聞到一絲金屬焊接時的刺激性味道。
但那氣味不大,快消失了。
當他看到李書文從床下拖出一個方盒子打開,裡面露出一團滾線,幾塊電路闆軸輪等拼合的模型,“這是什麼?
”
“您看啊,”李書文道,拎出另一個方盒子接上,先握住那盒邊的手柄搖了好一會,從他桌屜裡又瞄了眼那裡面紙上的字,數了數地闆敲敲,拿出個mp3還有耳線,給洛玄一人一端,再插上過了幾分鐘,耳機裡傳來了鋼琴的樂聲。
“年頭久了,音質不大好。
”
“……這是什麼?
!
”哨兵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不好了。
“蕭邦啊!
”李書文莫名看了他一眼,“您進來前沒聽過?
”
“不、不對,”哨兵指着那堆方盒子,手指有點抖,雖然他的确聽不出這那什麼邦,“――這個是什麼?
”
“哦,”李書文恍悟,一笑臉頰挂了個括弧,“發電機嘛,我兒子做的。
”
――電!
洛玄心想,nnd他都多久沒見過這玩意兒了!
盡管“電”就是看不見摸不着,在夏婉卿洞府裡都沒找着個插座,沒承想一個普通人家裡居然見着了發電機!
他不得不正視起“李樂”這個名字背後代表的意義。
而李書文已在一旁絮絮叨叨說起他兒子從小就喜歡搗鼓這些機械組裝,連mp3都被他兒子拆了重裝一遍,還拆了别人廢棄的光驅自制了一個3d打印機,什麼收音機、可惜這裡沒信号,後面的工程圖越畫越複雜,他當爹的都看不懂……
“同志!
”一把握住普通人的手,洛玄有些激動地對李書文開口:“找您兒子的事我會盡力!
隻要您能把這發電機借我,手機、筆記本充個電!
”
“沒問題!
”李書文也高興,臉上的括弧更深,還咧出一口白牙,全是為兒子的驕傲:“軍爺,我兒子要能回來,再做一個送您都行!
”
“就這麼說定了!
”洛玄頓時充滿了幹勁。
相較普通人,哨兵打探起消息自然容易的多。
尤其一名四級哨兵,隻要與向導雙修到位,突破黑哨是分分鐘的事。
洛玄将看門的活辭了,一心一意幫李書文找李樂的下落。
随着探訪的地點增多,他發現這事的确蹊跷。
若真是修真者帶走了李樂,可他問過了幾名認識的哨兵,都說不知道,也去問了夏婉卿,被向導警告:“莫多管閑事。
”
洛玄覺得奇怪,“你們好歹弄個發電機,無線網路由器,改善生活啊。
”
夏婉卿嘲他:“那樣你們還能專心修煉麼?
”
哨兵默然。
唯一的線索就是天工院,洛玄去跟他們套近乎,喊了幾天好哥們,真被他挖出了點東西。
李書文得知兒子下落有望,很高興。
洛玄隔三差五帶着他的筆記本手機能去充電,也很高興。
兩人一來二去熟了,成了好哥們。
不高興的就剩下了向導,而且是越來越不高興。
“洛玄!
”一踏入洞府,劈頭蓋臉的精神鞭笞揮斥而來,*辣地抽打在哨兵腦内。
可以明顯覺出對方的修為比一年前精進了許多,因為從感官末梢抵達頭皮内層的疼痛已經不僅僅讓他皺眉了事。
哨兵本能地打了個滾,想要避開,可是無濟于補,精神鞭笞這種東西隻要鍊接尚在,一定距離内免疫任何物理手段。
什麼換方向、拿遮擋――沒用,精神鍊的另一端就是天然的坐标,順着鍊接過去就能直接完成攻擊。
洛玄半身撞在牆上,突如其來的精神鞭笞令他一個沒掌控好自己的力度,肩膀就像要碎了一樣的疼。
而向導依然沒放過他,一鞭接一鞭,劈刮于脆弱的神經網絡,昭示她溢于言表的怒火。
哨兵徒勞地緊緊抱住頭部,一聲不吭,死死咬牙,而他的忍耐也通過鍊接傳遞給施刑一方――夏婉卿也不好受,可不給個教訓簡直要忘了他是誰的哨兵!
她一邊極熟稔地處理着對方的大量負面情緒反饋,這是每一個向導在預備築基前都必須要學會的一課,一邊繼續她的懲罰,唯有如此她方得宣洩:“洛玄,莫要以為我沒有脾氣!
”暴喝同時,又是狠狠一鞭:“莫要以為你可以一次次挑戰我的底線!
”
這樣接連揮了幾十道精神鞭笞,感到經脈内靈力稍有不足,向導才停手。
而哨兵則如從大水裡撈了出來一般。
天真、愚昧!
不知珍惜機緣!
“再給你一次機會,”夏婉卿冷聲道,從後腦抓住對方的頭發,強迫其擡頭,“與我雙修。
”
她說着俯下身,要吻上去,被額頭沁滿冷汗的哨兵厭惡地撇開了臉。
――“所以,軍爺您就這般被嫂夫人掃地出門了?
”李書文拍腿直樂,緊接着察覺自己這麼放肆好似不太妥,忙斂了斂臉上笑弧,試探地問道:“可不都說向導會給哨兵做疏導麼?
聽那滋味就跟我們普通人吸食那‘糧食’一樣,怎麼沒請嫂夫人給您也疏導個?
”
洛玄内心深處對他将夏婉卿稱作“夫人”二字極為不渝,在他看來,向導就是向導,與夫人到底不同:“我倆都在氣頭上,冷冷也好。
”
他有時覺得自己就像個年近四十,看家裡黃臉婆哪哪都膩味的老王八蛋,可他現今連奔三都不到,一回到那所謂他與向導的家就覺得疲憊、煩膩,壓抑。
生活都快沒沖勁了。
李書文見他神色,好奇問:“莫非哨向也會遇着七年之癢麼?
”
洛玄嗤笑:“哪用得着七年。
”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
精神鍊接帶來的過度心意相通不過是極度迅速地加快了這一過程。
無趣的思想、無趣的肉身、無趣的女人,就像兩陀爛肉交疊,散發出一股棺材闆底的腐朽味道。
甚至跟李書文這年過四旬的老男人交談起來,哨兵覺得都比同他的向導說話有意思。
至少有時候,他猜不到對方會說什麼,好賴留了點懸念。
這可不是什麼好現象,洛玄感到自己開始理解出軌了,這種時候隻要有一點新鮮的、有趣的,富有生命力又特别的東西出現眼前,就像餓死鬼聞到了紅燒肉,惟願證明的是自己還活着――可這又與他的道德準則沖突,隻好日複一日的看着自己的靈魂漸漸枯萎。
“如果能挨到失感,自然解綁的那一天,”洛玄擡手喝了口酒,“老子一定要去買打香槟慶祝一晚!
”這失而複得的自由太珍貴――跟自由比起來,感官上那點折磨都是屁!
李書文聽了哈哈大笑,“軍爺您可真是太逗了!
”
洛玄:“你不信?
”他看向坐在一旁的普通人:“你路上随便抓個綁定超過五年的哨向問問,是不是這樣?
試過鈍刀子磨肉麼?
你不愛聽那什麼鋼琴曲麼,挑首,每分每秒每時每刻不間斷的聽,單曲循環播放,你聽個五年試試?
”
李書文前俯後仰:“那可不成!
蕭邦也不成,我怕這樣下來一年、不,一個月後,我就這輩子都不想再聽到它了!
”
洛玄籲了口氣,攤手示意:“哨向綁定就是這麼個玩意兒。
”
李樂的下落有了點頭緒。
還是和天工院的人一道吃飯問出來的,洛玄暗忖他們是不是在弄什麼機密項目。
因桌上的都不過一二級哨兵,而洛玄交友素來是不拘什麼普通人或哨向的,也沒在意什麼身份地位,幾杯黃湯下肚,一名一級哨兵就不免多說了幾句。
“還不是要對付外頭的那些,”說話的人意有所指道:“……你說呢。
”
這段時日,因去李家充電去的勤,洛玄陸陸續續又見到了那位李樂的其它作品,在外部社會,那些或許都沒什麼,可在這兒連個電都沒有,基礎工業體系――洛玄懷疑壓根他們有沒有那東西?
光收集材料,像什麼半導體、拉晶管、锂電芯、有機玻璃,就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天元門内明顯未設立物理化等自然科學基礎課,能從這種嚴重偏科的教育體制中成長起來,從小學到高中――
“不是吧?
”洛玄露出不信的神色:“就他們?
還不如真人一根手指頭。
”
“那是,”另一人接口道,“也不知那幫子科學家折騰個什麼勁兒。
”
洛玄微訝:“你們這兒還有科學家?
”
“有,這不前幾年來了個科學家,搞那什麼……唔?
”先頭說話的一級哨兵想了想:“對,生物的,聽說在外頭可厲害了,朝廷封了個大官,到了我們這兒……啧!
”他比了個小拇指。
其它幾人放聲大笑。
見洛玄表情頗有些不以為然,另一名二級哨兵委婉勸道:“有道是,什麼科學都是浪費時間,哥們你有機會,别瞎參合這些,多跟向導修修真,早日結丹才是正道。
”
“若有一朝能與天地同壽,合道成神,什麼科學都是雲煙。
”說着他擊節唱起來:“凡人、凡人~不過天地間一蜉蝣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