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主任。
”一個聲音打斷了肖少華的用餐,後者正夾起一塊土豆,還沒到嘴邊,聞言又放下了。
飯桌上開着的筆記本遠程視頻裡,來人問完他要問的事得到肖少華回複便匆匆跑了,緊接着又來了幾人,都是他們那組的實驗相關,有問出現這種情況的怎麼處理,什麼模拟結果不匹配,圖譜差異如何調整等等……
吳靖峰坐在肖少華對面,大口嚼牛肉邊接電話,看到鄰桌有個理化所的專家,一直想找機會跟肖少華聊幾句套個近乎,奈何沒找到個空隙。
吳靖峰挂了電話,好歹抓緊時間囫囵了幾筷茄子燒牛肉,咽了幾口米飯,憑心而論這地下指揮所提供的夥食味道不壞。
肖少華那,除了不停地有人,電話也是響個不停,雖然電話基本都轉由吳靖峰代接了,他們這桌愣是等餐點都過了,也沒能吃上幾口。
用餐時間就十五分鐘,時間一到,肖少華拿起個蔥花烙餅邊走邊吃,吳靖峰也是如此,一手托着筆記本,餐巾紙包了烙餅——好在還有烙餅,這時候也顧不上什麼形象了,兩人本就不是多注意形象的人。
肖少華随意披了件基地的制服外套,頭發也沒怎麼打理,就之前在洗手間順便捋了把,還滴着水。
一個電話來了,吳靖峰肩膀夾着問了幾句,忙遞給肖少華。
蘇紅在視頻框裡将中控區畫面轉給他,看見肖少華将吃了一半的烙餅一卷,嘴一抹,空出隻手面無表情地接聽:“說。
”
“老大,我們這批精神力透鏡已經準備好了,是b-331拟合的第五代,臨i測試已經通過,終于過了!
”梁銘道,語句因情緒激動而有些語無倫次:“光污染指數小于六,熱傷害一千三納米,剛剛特别行動中隊隊長跟我聯系了,說他們三十号人就一個看不見精神體,其餘都能看見,四十分鐘左右的試戴暫時沒發現任何後遺症……”
“檢測報告出了?
發來我看一下。
”肖少華步入這邊會議室,下午還要跟邱景同他們開個會,現在人沒來齊,将筆記本與手機分别插上耳線,一邊一個:“外界環境什麼情況?
大氣能見度多少?
光譜輻射亮度是多少?
室内外給我一組比對。
”
作為815項目的總負責人,項目涵蓋共鳴介質相關包括衍生品研發的方方面面,雖然不可能每個環節他都到場或做實驗,但跟蹤每一個動向,時刻把關後續進展是他的職責所在,而肖少華對此幾乎到了一種嚴苛的地步。
“有有有,”梁銘當然知道他脾性,将早準備好的文件一份份發過去,“老大你看看沒問題,我就簽字了,那邊催得我們哎……”雖然加這句也八成沒用,他忽然壓低聲音,“對了……老大你知道不?
”顯得神神秘秘,“剛剛那中隊長跟我說了件事。
”
肖少華挂着耳麥一邊翻閱文件,一邊敲鍵盤給蘇紅文字回複,“繼續。
”一如既往的簡煉。
“……現在那外面,到處都是遊離精神粒子,監測沒反應,但戴上透鏡就能看到東西,說明什麼?
”梁銘嘿嘿笑了兩聲,“都是低頻啊!
”
肖少華一驚:“怎麼會這樣?
”
一般非戰時,全轄區監測的精神力波動曲線圖看起來像個波浪型,說明是高中低兼有,并混有不連續空白區域,到了戰時,就會變成交戰區大幅度高頻連續波峰,非戰區偶有個中頻弧度。
除了低頻本身難以檢測,也是由人口流動的特性決定,低頻意味什麼?
大量隐匿型向導,整個區域精神力波動均質化?
而梁銘所在的工研院距離交戰區有足足二十分鐘車程。
盡管防空警報一響,他們也拾綴拾綴躲到了地下。
梁銘:“……這我就不清楚,不過這樣也很好,至少我們第五代這批材料,周圍遊離精神粒子充足的時候,會自發吸收一些,能進一步減輕對佩戴者視網膜的傷害。
我看他們中隊都是普通人……戴了之後就能看到東西……及時避開吧?
”
邱景同進來了,也是秘書捧着筆記本,他戴着耳麥跟韓蕭遠程,後者是他那組臨時助理,隻聽邱景同大聲道:“馬上征集閑置計算機,我們采用分布式計算,解析基因片段……”
吳靖峰跟對方的秘書打了個招呼,将肖少華交代給他的文件拿去打印,結果一回來就被通知會議取消了,上頭直接配了間帶電視牆的屋子給他們,也不知那幫人怎麼做的,除了那兒的操控台跟他們實驗室的長得不太一樣,連電線都是紅色的,一打開,居然一下就登進了肖少華當前“借”的實驗室中控區。
電視牆上,每個人的工作台一溜排開,分辨率清晰,架子上的标簽編号都清清楚楚,比筆記本方便多了,五組實驗五個負責人,邱景同在他們右邊,包括高通量平台,也給他們插隊征用了。
還未及吳靖峰對這部隊研究所生出更深的認知,“膜電位持續降低……神經傳導被明顯抑制,是孔蛋白表達生效,”肖少華看了眼台面編号,果斷點入系統打開通訊,聯系蘇紅将編号發過去,“通知陶璐璐,到百分之八十開始測試去極化逆轉。
”
“铛!
铛!
”
“呲————”
濃煙缭繞着鋼筋林立的建築,熱汽蒸騰,火光浮現。
一陣陣不間斷的高爐鼓風的刺耳噪音,間或碰撞着金屬的雜響。
煙塵漫漫中一根根幾人粗的混凝土圓柱後,不時閃過兩道玄黑的身影,一前一後,速度不算快,混在相近的色澤裡,猶如兩縷輕絲。
——不得不說公孫弘找了一個好地方。
“視”界鋪開,識海所及之處,處處深紅漩渦,有些稍大,有些稍小,有的充滿了火焰,有的灌滿了鐵水,在來路之上天然地隔絕了靈能的探測,将原本一覽無餘的視野破壞得坑坑窪窪,遍布陷阱。
因那中心是極高溫所在,即使金剛石亦能被熔化,高達上千度,若是探入靈識,再高的境界,無需須臾,隻稍幾息,便能将所有靈力一耗而空,魂元崩毀。
凡人因自身不足,發展外力至今,也未能進入萬丈高空之外的太陽中心一探究竟,這高溫的魔力就是如此。
足夠的高溫幾乎是一切有生之物的天敵,因此許天昭也未敢托大,他還在這肉眼凡胎裡修着,一步之遙也是遙,當下便小心翼翼地避開繞過了,隻分出一點心神綴在公孫弘身上。
對方剛被他搜過魂,雖未能達到最後一步,也在那元魂之内留下了一點印記,要追上對方的神識,比先前更輕易。
隻是,萬萬沒想到公孫弘竟然逃入了一間煉鋼廠。
汲靈引的氣息仍在範圍之内,換句話說,那幫人還在用衛星定位着他們,或者說是公孫弘。
可廠房車間内,從進入至今半點人影也無,空曠回蕩的噪音,就像特地預留的布置。
自成為天元門門主那刻起,天下再無敵手,許天昭忽然覺得這場追逐,開始有點意思了。
“不過區區‘神交’而已,何必畏我如蛇蠍?
”
他輕笑着問,盡管聲音一出口當即便被無盡的噪音吞沒了,但憑借他留在公孫弘腦内的印記,這句話仍是在公孫弘耳邊清晰地響起:
“怎麼,師尊沒教你做過這種事?
”
像是一下被侮辱了心中最神聖不可觸犯的存在,公孫弘一個回頭蓦地漲紅臉,大吼:“師尊從未教過我做這種事!
”
而他這一下停步,一下拉近了兩人間的距離,被許天昭塵尾一揚,擊向面門,公孫弘一把抓起他在途中撿的根鋼棍應對,及時揮退數米。
他平素武學不辍,為了與哨兵近戰不落下風,強身健體樣樣不少,此時許天昭精神力在這煉鋼廠裡處處受限,倒令他發揮了極大優勢。
“若不能提升自己的境界,那便盡可能削弱對手的實力。
”許天昭神态卻依然從容,并誇獎了一句:“孺子可教。
”
公孫弘閉嘴不答,隻一味反擊,一身玄衣破了幾處,皿色洇深,散亂的長發随高爐間的熱風揚起。
緊咬的牙關與緊繃的下颌線出賣了他的心理活動,且戰且退,竟讓許天昭一時無法近身,兩人看上去拼了個勢均力敵。
不到片刻,已過了百招有餘。
“呼——”
一蓬鐵水當頭灑來,高熱的火光在空中驟散成雨,交織成金線。
許天昭冷不防地被刮到了幾滴,衣袍上頓時被燙出了幾道豁口,卷曲着燃燒起來。
他以拂塵順勢一拍,滅火同時,那高溫亦熨入肉裡,一下灼傷了大片皮膚。
這點疼還不至于被他放在心上,眉頭微微一擰,調用精神力鈍化觸梢神經,“你想将我打下去?
”避開對方橫掃而來的一劈,許天昭笑問,足尖點在身側護欄上,手向後一撈,一記大鵬展翅,五指微攏,成團電光便從掌心躍出,一道臂粗的金屬索具迎空揮至公孫弘身前,他一個身形翻轉,不得不錯失這一次将許天昭擊落煉鋼爐的大好機會。
“具象化……”公孫弘低聲道:“又是具象化。
”
往越深處,整個視野越暗,唯有堆積如山的條條鋼管,與巨大的鋼闆管道在通紅火光的映照下,散發着冷幽藍光。
一道緊緊與鐵水罐相連的吊鈎已經在兩人先前交手時被打斷了,現下又斷一道,“轟”一聲,整個上百噸的罐體砸向高台下的地面,潑出火光漫天。
在這種地方,想向外探出精神力是件極危險的事,就算是純粹的電磁波,在遭遇高溫等離子體時,也會發生巨大的能量衰減——精神力本就損耗過大,更不能浪費在這種地方,公孫弘幾乎硬拼着他平時鍛煉劍術的成果勉強躲閃而過,是他完全舍棄向導異能換來的局面,怎曉得這種情況下對方還能使出“精神力具象化”。
一道雷電空中浮現,然而這種地方怎麼可能會有雷電,自然是對方精神領域外溢,公孫弘不由一凜,将鋼棍握緊,他可沒忘了許天昭的拿手好戲是假作真時真亦假——幾個吊鈎在他眼前來回搖晃,交錯出鋒銳的金屬弧光。
公孫弘一腳踹向旁側的一捆鋼管,繩索松弛,如山的鋼管傾瀉而下,直接向許天昭的方向滾動。
許天昭一個輕躍,踩在他身後護欄上,公孫弘趁勢踢飛一根鋼管,打斷他身側護欄末端的焊接口,整個護欄猛地一晃,與台架邊緣脫開一節。
許天昭一把抓住空中襲來的吊鈎,軀體懸空朝公孫弘迎面擊去,數十根鋼管從他身後跌落高台,有的墜入了熔爐,有的砸在鋼架上,于這空間中回蕩出尖銳的撞響。
公孫弘揮動手中鋼棍,當即掃向對方空門。
他棍法雖不及劍術,此時這極近距離,眼見即要劈中許天昭頭部,鋼棍卻穿過一層虛影,打在了那索具上,“锵”地一聲清音。
公孫弘心下暗道不好,身後風聲已至,一個重物重重撞在他後心,巨大的沖力,帶着慣性,将他整個人撞飛出去,一下扒住了似塌未塌的高架邊緣。
下方便是上千度高溫的熔爐,公孫弘嘴一張,吐出了口皿。
腳步聲在這翻騰噪音中,由遠及近。
許天昭走到了他跟前,眼神帶着冷漠的笑意,居高臨下地望着他,似是等待着什麼。
公孫弘盯着對方,慢慢松開了手。
一隻手陡而握住了他的手。
有力而溫暖。
公孫弘睜大了眼睛。
“師、師兄……”
他從牙縫裡擠出字句。
卻聽許天昭輕輕說道:“你,中計了。
”
随着他的聲音,一股強大的精神力往公孫弘靈魂深處蠻橫攻去,一刹那,在他的識海内掀起雷霆萬鈞、波濤萬丈,猶如山崩地裂,浪爆海嘯,是山與海的交戰,以摧枯拉朽之力席卷脆弱心神的最後防守,一寸寸顯出了幹裂的地脈——
記憶如同狂風,碎裂的片段奔洩而出,從那點印記擴散,承接了無數光陰,滂沱洪水淹沒了公孫弘的意志,他全力抵抗,無法抵禦——
“公孫組長……我明白,也許您會非常難以接受……”
最痛苦的過去,無法面對的事實。
“但所有的調查證據皆顯示……”
——“師兄!
停下!
”
他大吼,“不要這樣對我——”
滾滾淚水湧出,扭曲了面容。
但對方的聲音仍在響起:
“宣先生……死于自殺。
”
像一把小刀,一寸寸割過了他的神經。
“他是以……精神力具象化為火焰,自焚身亡。
”
——“你知道他是誰嗎?
!
”分不清記憶抑或現實,一把抓住了對方的衣領,“他是宣烨啊!
”
他是宣烨啊!
就算地球上的所有人都自殺了!
他也會活的好好的!
“是你們殺了他——”
“是你們——”
“組長!
”“冷靜啊組長!
”
混亂中,龍組成員的面容一張張浮現,或焦灼或吃驚,那些熟悉的,信任的,攔住了他,就像一道道鎖鍊,将他的反抗束縛住了,精神力網傳來了訊息,向導們自發搜集的一切,沒有人可以欺騙向導——可若,對方正是向導呢?
心緒的湍流,觸手可及的漩渦,真相就在其中,如果伸入,被吞沒的會是誰?
“這是——玄心術的痕迹,是‘涅槃’?
!
”
顫抖的問句,為何如此恐懼與絕望。
“為何要用‘涅槃’?
”
少女拉住了他的衣袖,不解地:“師尊……”
“神魂盡毀,不入輪回……為什麼,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
”
有人歎息:“上一任龍組的全員就此全部隕落……”
“請您節哀順變……”
“不論如何,每個人都有自己遵循的道……”
直到那個聲音再一次地自兩人耳邊同時響起,那個人仍伫立在竹林中,依舊一身紅衣飄逸,鮮明的仿佛數分鐘前剛剛見過,繼續着先前的對談。
依舊平靜的眼眸,嘴角微微一挑,勾起了一抹些許輕嘲的笑容:
“……可是靖遠,我的道從未存在過。
”
啪嗒。
一滴淚,滴在了許天昭的面頰上。
眨眼間,公孫弘一個恍惚,方發覺兩人早已調換了位置。
或者說,剛那一場,從一開始才全數是幻覺。
地方還是這個地方,周圍仍火瀑奔瀉,高台傾斜,熔爐的高溫微微浮蕩着空氣……一切的一切,宛若鏡像,隻不過上下颠倒,是他拉住了許天昭的手。
兩人雙手交握,後者身懸數十米高台之外,靜靜注視着他,任由公孫弘的眼淚淌入了自己的唇縫,嘗到了苦澀的味道。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
許天昭開口,突然就松開了手,身軀一下便向下墜去了。
公孫弘本能地探手去抓,指尖拂過了烈火的空氣。
撲了個空。
永别了,小師弟。
他看到對方笑着對他說出了一句唇語。
瞬息,那個身影就被熊熊火焰吞沒了。
“師兄————————”
這是公孫弘最後一次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