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
狠狠地,肖少華一拳砸在了身旁一棵梧桐樹上。
幾片枯葉飄落秃枝,粗糙樹皮上的如鱗倒刺刮得他掌側一塊肉登時現了幾道皿痕。
——“你毋須介懷,也不必将此記挂心上。
”
縱使是公孫弘的那番話:
“師尊乃修真者,這世上唯有一件事,可令他心甘情願付出性命。
”
“那即是道。
”
“于修真者而言,若能得證大道,殺妻、殺子、殺親,殺盡天下人,亦在所不惜。
行事所為全憑一心,無所顧忌,”公孫弘注視着他,慢慢笑了,“何況救一蝼蟻乎。
”
然而在得知自己尚不曉事時,就已有人為了自己付出了性命,任誰也無法無動于衷。
縱使被人稱作“蝼蟻”,肖少華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地:
“可他的道……又與我有什麼關系?
”
“……吾不知。
”公孫弘移開了目光,接着歎了口氣,“肖主任若實在耿耿,不妨設想一個情形。
”
肖少華:“公孫組長請講。
”
公孫弘:“若是你有一天,走在路上,眼見着一條狗即将被車撞了,你飛撲過去将它救下,卻不幸自己遭撞身亡,你可會怪它?
”
公孫弘講的诙諧揶揄,可在肖少華聽來,非但一點笑不出來,隻覺得荒謬。
“公孫組長,”他上前一步,忍無可忍一拱手:“請問你們所謂的‘道’到底是什麼?
”
明明是一個簡單的問題。
可公孫弘一下就沉默了。
“道……”久久,公孫弘方念出了一個字,仿佛這個發音重若千鈞。
他的目光又投向了肖少華,似明銳沉靜的一柄尖刀,立在了肖少華的眉間。
有一瞬間,肖少華以為自己已經被這一柄刀穿透了。
“……是你腳下的路。
”
公孫弘的眼神定定地盯着他,一動不動。
“……是你頭頂的繁星。
”
這一張衰老的臉,順着蒼蒼白發,道道皺紋,像漸漸凝成了化石,傳來了亘古的聲音。
“……它可以是任何事物,抑或什麼都不是。
”
“取決于你。
”
“你是誰。
”
“你的心。
”
“砰!
”
狠狠一拳,肖少華再次将手砸了院内樹幹上。
這回可不止皿痕了,一條皿紅順着小魚際蜿蜒而下。
跟着龍組女向導回到這處的吳靖峰被他洩憤似的舉動吓一跳,“主任!
”忙上前查看傷勢。
被後者一揮而開,渾然未覺般的,肖少華半點沒管手上的傷,直接拿出手機看一眼,發現還是沒信号,罵了句:“媽的!
”
肖少華很少爆髒話,吳靖峰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去看白湄。
女向導心無旁骛地看着對面那間門緊閉的靜室,對此視若無睹。
肖少華收了手機,往公孫弘所在的靜室方向幾個大步走到門前,一個擡手欲要叩擊,仍是放下了。
——這種感覺實在太糟糕了!
對方看似什麼都說了,實則什麼都沒說。
他實在煩透了修真者們這種神神叨叨的講話方式,令他猶如陷入了迷霧裡,心頭泛起了許久未有的焦躁。
——為什麼?
——為什麼有人能夠素不相識,萍水相逢,就毫不猶豫地交付性命救他?
——“……肖主任若心中還有疑慮,不妨去問一問你的父母。
聽一聽他們的說法。
”
依舊是公孫弘的聲音,不疾不徐,那是将他以一個綿中帶勁的力道推出靜室前,最後的話語,“你乃師尊以命換回之人,若思以報之,則行己道。
去吧……好好地,繼續走你自己的道。
”
道?
道?
!
道!
——又是道!
“肖主任請随我來。
”
白湄彬彬開口,伸手示意:“您的時辰已到,該上路了。
”
隐峰。
道觀靜室之中。
公孫弘靜靜盤坐在雲床上,手捏法印,閉着雙目,宛若一尊靜止的雕像。
直至“吱……”,靜室的木門開啟。
一人無聲無息地入了内。
一線天光偏移,公孫弘慢慢睜開了眼,朝來者望去。
“他走了。
”
一個年輕柔美的女聲道。
随着她的聲音,一隻通體潔白的雪狐精神體從她身後躍出,幾下跳到了公孫弘所在雲床上,四爪前屈,十分乖巧地趴在了人身旁。
公孫弘以眼角餘光微瞄了這雪狐,手從袍袖下探出,撫了撫它腦袋。
雪狐将頭搭在前爪上眯起眼,尖尖兩耳一動,顯出十分舒服的模樣。
公孫弘眼中掠過一絲淺淺笑意。
“你啊……”
“師尊。
”來的人正是白湄。
女向導此時也沒了在外那不近人情的矜持模樣,她就像個十七八歲的小女孩,三兩步跑到公孫弘跟前蹲下仰頭道,“徒兒有一事不明。
”
公孫弘:“說。
”
白湄雙手捧着臉問他,“宣師祖為何一定要救那肖少華?
他身上還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特别之處?
”
“若水,”公孫弘喚出弟子的字,“你隻須記住了,他與我們不同。
他這一生,身上都不會有任何異能,隻能當個平平常常的普通人。
”他有一搭沒一搭撫摸着對方的精神體雪狐,輕聲道:“而這便是你宣師祖送他的禮物。
”
“禮物?
”白湄秀眉蹙起,份外不解地想了想:“……靈根覺醒不好嗎?
宣師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
”她追問:“為何您從不跟我們提起他?
”
“……若水,可曾記得你何時入的師門?
”公孫弘以一把蒼老的男聲,啞着嗓子問。
“記得。
”他一說,白湄就明白了,她來的時候,正是對付許天昭的斬蛇計劃啟動那一年,公孫弘正将他與宣烨的往事深藏心底,逐一封鎖,置為陷阱。
“師尊……是不世出的修真天才,他一手創立玄參真經,修繕補全玄心術、太一,世人隻知天元門在外行走的代号為火鳳,卻不知師尊的靈體正是一隻火鳳……大師兄雖作惡罄竹難書,待師尊之心昭昭日月,這世上……也唯有師尊一人可制住他……可惜……”公孫弘閉了閉眼,再睜開,“若水,你這玄心術煉至哪一式了?
”
“第十二式了。
”白湄答道,一副求表揚的躍躍神情。
“第十一式鏡花水月,已臻大成。
”
若非如此她也救不了圖景破碎的趙明軒。
“好……真好,”公孫弘笑道,面龐下垂的皺紋勾起一個欣慰的弧度,“吾記得……你初入門時,”他的手從雪狐身上移開,摸到了白湄頭上,“不過小小一點,未及吾膝,頭發眉毛全白了,雪似的一團,陽光一照便要融了。
”
白湄仰臉笑道:“白化病嘛,他們都喊我作怪物的。
”說着她站起來換了個姿勢,躺到了公孫弘大腿上。
她的雪狐以鼻尖蹭了蹭她的手指。
公孫弘垂眸凝視着他親手養大的小徒弟,眼中有不舍,有依依愛憐:“答應為師,永遠不要去煉這最後一式。
”
正逗弄自己精神體的白湄一下扭頭看他,說:“不。
”
公孫弘輕歎:“若水,聽令。
”
白湄眼睛瞪得大大的,眨也不眨地瞪着他,須臾掉出了大顆大顆淚珠:“——為什麼?
宣師祖能拿這招救人我卻不行?
”她起身一抹淚,“我不服。
我偏要學這式!
”
公孫弘與她四目相對,看着徒弟倔強的神情,溫和而不失威嚴循循道:“這便是為師,強行拔高境界所招緻的反噬……天人五衰,不過是術的力量流逝了,自然的力量回歸罷了。
有生便有死,‘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如此陰陽合一,萬物方能生生不息。
”
白湄捂住耳:“我不聽!
師尊你說什麼我都不聽!
”
“……”公孫弘失笑,随手從身後的書架方格裡取出了一隻茶碗,蔓延至全身的五衰,令他行動遲緩、體虛力弱,好半天才将這隻碗放到了徒弟的面前,“若水,你看。
”
白湄隻好看着它。
公孫弘又取出一隻茶壺,顫巍巍地給這隻茶碗斟了些清水,沒拿穩,幾滴落在了席上。
白湄見他動作不利,放下捂耳的手要來幫他,被公孫弘用另隻手擋住了。
“這一碗水,無形無色無味,”他撚起這隻茶碗,微微晃了晃,置于掌上,對徒弟不緊不慢道,“在茶壺裡,便是壺的形狀,倒入了碗裡,便成了碗的形狀。
落到了竹席上,亦循自道,或方或圓,利萬物而不争。
”
縱已聆聽了對方無數次教誨,白湄依然像初次般專注。
“……你與宣師祖不同,”公孫弘将茶碗放入了她手中,方擡眼諄諄道:“你是這水。
”
見白湄捧着碗若有所思,公孫弘微笑,“不論成了什麼形狀,歸根結底,它終究是一碗水,并未變成一捧火。
”
“然而當你聽了他人所言,想要将自己變成一捧火,你的道……也就燼了。
”
在公孫弘尾音落下的同時,白湄丢開茶碗,一把抱住他放聲大哭。
知道徒弟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公孫弘心中一塊大石總算落下,緩緩阖上了雙目。
哭聲中,無數思緒湧入了他的大腦。
這些平常會被他阻擋在識海之外的三千雜念,随着精神壁壘的消弭,窸窸窣窣地,猶如一隻隻小蟲,爬入了巢穴,它們的念頭也猶如一滴滴雨水,悄然無覺地彙入了大海。
無數人的心音,壓抑的、愉悅的、酸澀的、甜蜜的、煩憂的、哀恸的、急躁的、閑适的……情緒,與思潮,流淌着,湍動着,在他的識海中蕩開了一圈圈的漣漪。
——“……好想好想知道那個人在想什麼,我就看一眼,悄悄看一眼……我什麼都不會做的,隻是悄悄看一眼……”
——“……原來她不愛我了,哈哈哈……為什麼要說謊,為什麼騙我?
為什麼要在心裡……想着另外一個人?
”
——“……我實在是,什麼都想不出來了,這個方案肯定還有哪裡有問題,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今天我看到對組pm的眼神,他肯定知道了什麼,他媽的!
為什麼不肯告訴我!
我們努力了這麼久,不能就這樣失敗,我一定要去讀他的心!
這才是立于競争不敗的法寶,有這麼好的能力為什麼不用,我他媽的就是個蠢貨!
”
——“……好肮髒啊,好惡心……我快吐了……難怪她一個字都不願說,虧老子還以為自己撿到寶了……那個賤人……裝的那麼痛苦的樣子,被人強|奸的時候居然爽到了……”
——“……這個世界,存在真的有意義麼?
就算我從這裡跳下去,第二天地球依然轉,人們依然歡笑,我的哨兵也許會痛苦,但他很快就會找到另一個适配的向導治愈他,我的父母,也許會哭泣……但他們還有其它的子女,可以長久相伴,不像我,被塔隔離着……”
大大小小的意識光團,在暗沉的視界之内鋪呈而開,一伸一縮,淺淺呼吸着,于無垠的精神力網間流動着傳遞了共感者們的千思萬緒。
像什麼呢?
一刹那,不知為何地,公孫弘想到了成片亟待孵化的蟲卵。
“王……”
“王……”
無數的思緒遊曳中,幾個細碎的心音,低低地呼喚着他。
公孫弘回應了。
他們的意識便如水流般淌過了他的心間,挾裹着他們的願望、欲念,渴求與期盼,不過短短數息,他仿佛化為了他們,行走在了不屬于他的思維當中,被那些知覺浸潤着,感受着那些不屬于他的喜怒哀樂。
這是修行的必經之路,好比學習遊泳的人,終究要下水,克服情緒洪流侵蝕的最佳途徑,就是成為它們中的一部分。
若要再進一步,将他人的念頭一一轉化為自己的,抱元守一……
——“緻虛極,守靜笃。
萬物并作,吾以觀複。
”
一個聲音,于他耳畔,清晰地響起了。
……師尊。
公孫弘心中浮出了一個念頭。
——“大道三千,上古大能修神,以聆聽信衆心聲,收集信仰之力為根本,便要在這三千萬念頭之中,牢牢把持本我,以此壯大精神。
”
一襲紅衣的男人走到了他身旁,說道。
那隻火鳳就停在了他肩上,如同一團燃燒的火焰般絢麗,照的那溫潤面龐明滅不定。
可同時地,另一個小小的聲音,于他另一側響起:“……真的能夠把持本我麼?
”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心音湧入,紛繁無序地,淹沒了這個聲音。
求生的渴念,求死的欲|望,人人皆有意願,強烈的,虛弱的,掙紮着,三千萬的念頭,就像三億繁星,或許更多……數也數不清,它們彰顯着生命的意志,結成了群,朝他洶洶而來,而他縱容着,就像縱容着自家的孩子……無法下手,隻因他知道,隻要他一個念頭,這些小小的光團,幼弱的意識,便會遭遇滅頂之災。
一個光團,代表着一個共感者的靈魂。
它們是……群意識,而他在群心中。
“道為吾心,吾心即是道。
”
再一次地,他聽見了自己久遠之前說過的話語。
堅毅而笃定。
“靖遠,可你确定……”
身旁的紅衣男人含笑望來,“這真的……還是你的心麼?
”
恍惚間,眼前男人的臉孔就變了,變成了許天昭的冷漠面容,一抹烈火的豔色随之幻為了電蛇的紫魅,深邃眼底透出些許嘲谑,“你所聽到的每一句心音,獲取的每一份思緒……”
從覺醒的一刻起,從接受他人共感的一瞬起……
“當你将它們溶解了,成為了自己的……你可還能分辨,你所擁有的,究竟是誰的感知?
你所執着的,究竟是誰的意念?
……你如今所想的,可曾真的為你所想?
”
化作了一點、一點蒼老的容顔,是他自己的面孔。
唯有一雙狹長黑瞳,古井無波。
“……靖遠,我的道從未存在過。
”
嘴唇一開一合,說出了宣烨的話語。
——原來如此。
在這人生的最後一刻,公孫弘想道。
原來我的道……
也早已盡了。
公元二零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十四時四十五分,中國龍組第五任組長公孫弘羽化歸真于隐峰藏雲觀,享年……
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