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素來是汪兆銘的禦用之筆,他的文章,在汪政府内廣為流傳,他撰寫的《戰難,和亦不易》,為汪兆銘搖旗呐喊,甚得人心,所以才三十五歲的年紀,就做到了宣傳部副部長的職務。
“張小姐,你的大作我都拜讀過,沒想到你居然是這等妙齡之人,但看你的文章,還當是個曆盡滄桑的前清遺老。
我最欣賞《封鎖》那篇短小精悍的文章,确實寫的好,把小市民的惺惺作态刻畫得分外傳神。
”
張愛玲正在喝史茜妮打趣說玩笑話,冷不防有個人插入這麼一句,她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但見此人穿着西裝,文绉绉的氣質裡帶着三份的慧黠和聰敏,一副人生得意的姿态。
“這位是宣傳部胡部長。
”老闆趕忙過來介紹。
“胡部長。
”張愛玲尴尬地說了一句,她不喜和生人碰面,自覺無話可說,隻是啞啞含笑。
胡蘭成的話卻是滔滔不絕而出。
他應付的很從容,和誰都搭得上話,這與他的外表迥然不同。
然而畢竟他甚為博學,張愛玲也被他的才華也傾倒。
很少有人能入張愛玲的眼界,她看人的眼睛是扁平的,才華才能把這個人立得起來,變成一個立體的人物。
如果這個人她瞧得上眼,也會侃侃而談,可是倘若是厭惡之人,她就默然不語,當作路人。
胡蘭成講述他刺激的人生際遇,他怎麼跟随汪兆銘轉道越南而達上海,一路上怎麼躲避軍統的追殺,在南京開基創業新政府的諸多困境,現在新政府的聲威等。
這些新舊掌故從他嘴裡說出,雖然許多與他并無多大幹系,可是總讓人覺得是他的功勞,才做的如此成績。
他的演講口才,能在瞬間征服所有人。
史茜妮此前也聽父親說過此人,才華橫溢,可惜好大喜功,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張愛玲的頭則是低低的,凝神靜聽,她的眼裡是崇拜的目光。
宴席很快結束,史茜妮和張愛玲作别後,來到了宋弘忠的辦公室。
“宋主編。
”史茜妮敲門道。
“茜妮,請坐。
”宋弘忠斟過一杯茶,放在她身邊。
“茜妮,來了這兩三個月,還算适應?
”
“挺不錯的,我挺喜歡這裡的氛圍。
”史茜妮頓了一頓,格格笑道,“書卷氣。
”
“是呀,可是,這裡并不是太平無事,我們的國家同樣如此。
”宋弘忠長歎一聲。
“山河破碎,每個國人都很心痛。
”史茜妮也附和上自己的見解。
宋弘忠突然抽出一把手槍,對準了史茜妮,黑洞洞的槍口裡,是死亡的猙獰。
史茜妮本能地立住了,眼神也沒有轉動。
宋弘忠意識到,這是一個諜戰人員最好的素質……不怕死。
“聽說你父親是汪政府的要員?
”宋弘忠放下槍,用布擦拭着,緩緩問道。
史茜妮冷不防得被他用槍指着,不明白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又聽他這麼一說,忙推卸道:“我素來和我父親不睦,早就沒有了往來。
”
宋弘忠低聲說道:“不知道你對于日本人什麼看法?
”
“我是讨厭日本人的,但是他們掌控了時局,沒辦法,栖身人下而已。
”
宋弘忠借着試探道:“你以前參加地下黨被捕過,那你現在有沒有想過繼續參加抗日組織?
”
“上次被捕後,我已經對于此事心灰意冷了。
”史茜妮說道。
“果然如此?
”宋弘忠低低地問道。
史茜妮“嗯”了一聲。
“我瞧你,仍有一番打算的,而且你素來聰明,定然不會甘為淪落。
”宋弘忠說,“這麼告訴你吧,我其實是軍統的人,想拉你進抗日的隊伍。
”
“這……”史茜妮綢缪着,不知如何作答。
“你可以考慮一下,也可以揭發我,何去何從,悉聽尊便。
”
“抗日不分你我,我願意投身抗日的洪流。
”史茜妮說道。
“我就瞧得出,你不是在亂世中明哲保身的人,你的骨子裡有一股熱皿。
”宋弘忠說道。
“日軍近期要有一個遠東戰場的協調會,但是散出來的消息是五花八門,故意制造假象。
我想你能夠協助我傳遞情報,如此一來,才能有備無患。
”宋弘忠吩咐道。
“你到霞飛路凱勒商行一層大廳等待,有人會把情報遞送給你的,那個人兇口别一枝棕色派克筆,接頭暗号是'你吃飯了嗎?
'他會說‘一籠蟹黃包,外加一碗豆花’”
翌日,史茜妮來到凱勒商行,這裡打出的是德資招牌,所以在日本人眼皮底下能夠不受影響。
她穿了一件米黃色開衫,綴着兩個小絨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在大廳裡候着。
等了有半個鐘點,她忽然瞧見秋津奈緒一頭鑽了近來。
她連忙躲在沙發裡,不讓他瞧見。
秋津奈緒走走停停,在大廳裡轉了一圈,也沒見什麼可疑人員。
他索性也坐了一來,正巧坐在史茜妮的左手邊。
史茜妮用雜志把臉掩蓋住了,故而沒有被發現。
又過了一刻鐘,兩人均沒有動的痕迹。
秋津奈緒忽然轉過頭來說:“小姐,請問現在幾點了?
”
史茜妮想支吾兩聲,但是她卻低下頭瞅了瞅手表:“十點五十。
”
她極力地改變着聲線,用一種平而且扁的聲音說出。
“茜妮,是你呀。
”秋津奈緒還是把她認了出來。
史茜妮忙把雜志拉下臉來,怯怯地望着秋津奈緒,然而她的目光卻定格在他兇口的棕色派克筆上。
“你……你吃飯了嗎?
”史茜妮抖抖索索地說了一句。
秋津奈緒也沒想到她居然把接線人的話說了出來,忙回說道:“一籠蟹黃包,外加一碗豆花。
”
兩個人都怔住了。
相鬥相殺這麼久,居然最後卻是在同一個戰壕裡。
史茜妮不禁目光迷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秋津奈緒也是一般的驚奇,眼前這個弱女子,居然是軍統上海站長的新晉助手。
他很直覺地同史茜妮握了握手,然後把情報遞送到她的手心裡。
史茜妮也很熟練地接過了情報,順其自然地塞到口袋裡。
“你去哪裡?
”秋津奈緒問道。
“我要回雜志社工作了。
”史茜妮問道。
“喔?
你也在萬象雜志社?
”秋津奈緒問道。
“是的。
”史茜妮說道。
“那恭喜,我一直就沒有想到。
”
“那再會。
”
兩個人就此别過,史茜妮朝電車站走去,她的思緒很亂,許多人事她都搞不清楚他們的底細,有時是一個漢奸,轉眼就成了一個愛國者。
每個人身上都有層層僞裝,揭掉了一層,還有一層。
她自己何嘗不是如此,誰又知曉她的确切底細呢?
電車“铛铛铛”開來,她悶頭悶腦地在人群裡往上擠。
上海的電車就是這樣子,上面一截人滿滿的往下撤,下邊的人拼命地往上擠。
大家互不相讓,然而沒有一點言語。
史茜妮剛一隻腳邁上電車,忽然後面有人拍了她一下肩膀,叫道:“小姐,您掉東西了?
”
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她回頭一看,一個男子裝扮的女子,短發,鴨蛋臉,眉宇中一股軒昂之色,兩人四目接觸,誰都沒有退縮。
她到底是誰?
史茜妮在遲疑間,電車已經塞滿了人,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