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熾燈耀目的昏黃,在天花闆上被風吹得蕩來蕩去。
斜躺在地上的人影,如鬼魅一般張開了魔掌。
川島芳子定了定心,她不适合發言,這裡她的資曆最淺。
“我不管你們誰洩露了電報,請不要栽贓到我身上。
”劉怡率先發話。
她是二十光景的女孩子,梳着一對羊角辮,臉上的雀斑在燈光下使她顯得不甚分明,她已經沉不住氣了。
“今天的情報,我連溜都沒有溜一眼,就把它交給了張小姐。
”萬梓桐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
“從侍從室到電訊室,一共就是幾十米的距離,而且一路人員嘈雜,如果我想竊取情報,怎麼可能會如此拙劣?
”川島芳子接過話茬,也極力讓自己和此事毫無瓜葛。
“我從小張手裡接過電報,就遞給了小劉,而且,我在程司令手下做了少說有十幾年,如果我是叛徒,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朱舒辰掃視了一圈,誰也沒有異常的舉動。
“我雖然來工作就一年多,人微言輕,可是這情報對我來說有什麼用?
”劉怡把臉埋到手裡,哭喪的表情,甚是可憐。
”張小姐,你可是我們四個人裡最晚到司令部工作的,你的嫌疑最大吧。
”萬梓桐抓住了一個間隙,就拼命地死咬着。
”就是呀,張姐,你才來了沒幾天,就出了這麼大的簍子,不是你還是誰?
”劉怡嘟囔着嘴,憤憤不平地說。
“小劉,你這話說的可是有所欠妥。
一般間諜都是長期潛伏,換取信任後再伺機下手,神不知鬼不覺,如果我是,會蠢到才來了幾天就竊取情報?
以我這個年輕,如果從事間諜,斷不會做這麼愚蠢到極點的事情吧?
”川島芳子把話鋒一轉,說道,“哎,小劉,我們就事論事,我們四個人裡,隻有你精通情報工作,每日收發電文,電文在你的手上存在的時間也最長。
”
劉怡一聽,怒不可遏,把桌上杯子一把推倒。
“你這麼平白誣陷他人,隻不過是為了擺脫嫌疑。
”劉怡眼中一團怒火,似乎要吞食掉川島芳子。
“我怎麼誣陷你了,隻有你在收發電文時,是沒有人在身旁的。
”川島芳子也決然而起,争鋒相對。
“唉,你們就不要這麼吵了。
”朱舒辰攤開雙臂,做了做下壓的動作,“如今我們都是在同一條船上,這麼吵有什麼用。
”
一瞬間房間又恢複平靜,毫無聲響。
萬梓桐倒了一點水在桌子上,畫着水圈,一幅又一幅,時而是一個哭喪臉,時而是一個笑臉。
川島芳子掰着手指頭,裝作無所事事的樣子。
劉怡則依舊不改盛怒的模樣,一個勁兒地沖着川島芳子擠眼。
朱舒辰閉目凝思,搖頭晃腦的哼着小曲。
程潛在庭院對面暗黑的房間裡,戴着偵聽耳機,透過玻璃,看着他們互相之間指責、自辯、無聊、嘲解。
這四個人,他誰都不能輕易得罪,也都不能随意放走。
電報員劉怡是十二軍軍長劉峙的侄女,電訊室科長朱舒辰跟随自己多年,以莫須名的罪名承辦會失去人心,機要秘書萬梓桐的哥哥是重慶方面的紅人,侍從室張曉玟是自己内舅舉薦的人才。
但是情報洩密,非同小可,沙場上不知要有多少子弟葬身,而且萬一被軍統得知,保不齊他要掉腦袋的。
千夫所指的罪名,他可擔待不起。
程潛畢竟是老謀深算,他平日裡對所有人都和和氣氣,其實内心裡,他要保住的是湖南這個地界,誰也不許染指。
近代以來,“無湘不成軍”就是一句百姓口口相傳的諺語,湖南人打遍天下,自己也不得消停。
張敬堯、譚延闿、何鍵,哪一個都不是好對付的角色,程潛兜了一個大圈子,終于回到了湖湘之地。
東方曙光漸現,室内也從暗黑透入一絲光照,庭院中的紫藤和梅花隐隐而出。
“來人,把四個人給我帶過來。
”程潛端起一杯酽茶,用茶蓋撇了撇上面的浮沫,噓着嘴抿了一口。
他一夜未眠,眼圈熬得通紅。
四個人也都是熬了一宿。
不一會兒,四人被帶到了程潛面前。
“程司令。
”四人謙恭地問候。
程潛并沒有言語,他凝視着每個人良久。
川島芳子目澀渾濁,她拼命地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
“小朱,這十幾年我可待你不薄。
”
“程司令,您看您說的,我可是您的嫡系呀,民國十二年混戰的時候,我沒離開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朱舒辰覺得自己心都涼了。
“張小姐,我對你來我這裡之前的經過一無所知,你前腳剛到,我立馬就情報洩密,現在我必須要給重慶方面一個交代。
”程潛清了清嗓子說,轉向了川島芳子。
“能夠在程司令手下工作,是我一生的榮幸。
我之前也說過,在來之前,我出生東北沈陽,東北淪喪後,曾經輾轉北平和上海,後又經武漢到達長沙,這才有個歇腳的地方。
”川島芳子故意把自己的東北腔說的很重。
“那你有沒有接觸到一些特務人士?
”程潛問道。
“曾經在北平,幫一個朋友送過情報,但是太可怖了,我現在都還後怕。
”川島芳子撫了撫兇口。
程潛突然掏出槍,槍口從川島芳子開始,對準了每個人,“砰砰砰砰”,子彈從黑洞洞的槍口噴射而出。
川島芳子吓得癱倒在地,劉怡尖叫着痛哭,朱舒辰後退了一步,色容不改,萬梓桐捂住了耳朵,拼命地搖頭。
一舉一動程潛都盡收眼底。
他仔細地審視着每個人,兩個女子是膽小鬼,朱舒辰沉穩可靠,萬梓桐則不改他的驕橫。
“砰”,又一個子彈飛出。
這顆子彈代表了程潛心中的内鬼是誰。
川島芳子閉上了眼睛。
從子彈的聲音,她辨認出自己已經脫離了嫌疑。
萬梓桐直挺挺的翻仰在地。
程潛甩手出門。
天亮後,司令部裡都在傳聞:“昨夜有敵特潛入司令部,欲槍殺司令,機要秘書萬梓桐挺身而出,皿濺當場。
”
程潛帶領司令部同仁,為萬梓桐開了一個追悼會,号召大家以萬梓桐為楷模,舍身忘我。
重慶方面傳來慰問電,稱贊萬梓桐為“捐軀赴難,視死如歸”的“忠勇之士”,追認他二等雲麾勳章。
漸漸也有人私下裡傳言,萬梓桐吃裡扒外,欲聯合桂系扳倒程潛。
程潛設計了一出賊喊捉賊的戲,既把萬梓桐除掉了,還沒有得罪重慶方面,又打了桂系的臉。
川島芳子似乎又看到了程潛皮笑肉不笑的臉,陡然變成了一副猙獰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