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洛北草原,草枯葉黃,地上一層薄薄的霜花,将白色綿延到眼睛之外去。
“來了。
”阿霧聽得楚懋輕輕在耳邊道,這時她正坐在楚懋的愛騎黑龍王上,身上裹着貂裘,背靠在楚懋的懷裡,朔風呼呼地刮着她的臉頰,即使有水貂毛領半掩面,依然覺得生疼。
但是阿霧的臉上毫無一絲不耐的痛苦,反而染滿了興奮的紅暈。
她雙手握着那支火槍,由楚懋托着她的手緩緩舉起來。
“别怕。
眼睛看着前方,心要穩。
”楚懋的聲音在呼嘯的風裡,仿佛定海神針一般,平複了阿霧微顫的手。
馬蹄哒哒,逃命的人疾馳而來,廣垠的天地裡一騎兩人,靜立在蒼穹下。
金國爾汗帶着逃出來的二十三騎絲毫不懼地猛沖過來。
二十四人卻有鋪天蓋地之勢,仿佛黑雲卷日般攜着千鈞雷霆而來。
阿霧的食指在扳機上一叩,彈如流星疾馳而去,在金國爾汗的臉頰上擦出一道皿痕,金國爾汗被吓出一身冷汗來,他還沒來得及回神,另一側的臉頰上又多了一道皿痕。
金國爾汗吓得跌下馬來,他甚至都沒看清楚擦過他臉而去的是什麼,但是隻是一毫厘的距離,他就得去喂鷹鹫了。
“解恨沒有?
”楚懋在阿霧的耳邊問。
“略可。
”阿霧含蓄地笑道。
金國爾汗見阿霧的手放下後,立即翻身上馬,不敢再坐騎,而是側身藏在馬腹處,二十四騎立時上前将楚懋和阿霧團團圍住。
金國爾汗看了楚懋一眼,擡了擡手,隻說了一個字,“殺。
”
阿霧此刻頓時覺得楚懋有些托大了,雙拳難敵四手,何況還是能從西征軍突圍出來的最強健的胡虜。
阿霧隻覺得身後一空,馬背顫了顫,楚懋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半空,阿霧隻覺得眼前銀光一閃,在她沒來得及看清楚懋的身影和動作時,楚懋已經又坐在她身後了。
剛才的一幕就像是阿霧的幻覺一般。
“殿下。
”阿霧側頭看了看連氣都不帶喘的楚懋。
楚懋重新上馬後,手裡多了一樣東西,那就是二十四根辮子。
金國爾汗臉色蒼白地在頭頂上摸了摸,然後朗然大笑,聲震蒼穹。
“好,祈王殿下,我金國爾汗這輩子算是服了你了。
”金國爾汗翻身下馬,雙手托舉馬鞭,單腿跪在楚懋的馬前。
這是鞑靼人投降臣服的表示,将自己的馬獻給對方,從此為對方做牛做馬。
另外二十三人皆齊齊下馬,也單膝跪地。
遠處又傳來馬蹄聲,螞蟻似的黑影越來越大,及到眼前,正是追蹤金國爾汗而來的楚懋的親衛隊。
當晚,楚懋在大帳設酒肉招待金國爾汗,阿霧則躺在床上,睜着眼睛回想今日楚懋的英姿,果然是美人難過英雄關,阿霧摸了摸自己的兇口,一顆心跳得火熱而急速。
及至楚懋回帳,一張俊顔通紅,他酒量素來不錯,千杯不醉,今日臉紅成這樣,阿霧心想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
不過草原人素來豪爽,你若不在酒量上壓倒他們,他們也不肯真心服你。
阿霧跳下床來,扶了楚懋坐下,“我去叫賀春給你煮一碗醒酒湯。
”
“不用。
”楚懋拉住阿霧的袖子,“醒酒湯沒用。
”
“怎麼會沒用呢。
”阿霧不解。
“我一直醉着呢。
”楚懋道。
阿霧蹙了蹙眉,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他自然是一直醉着的,阿霧正想着,眉間已經多了兩指,替她輕輕揉着眉心。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這輩子恐怕都行不了了。
”楚懋感歎道。
阿霧的臉一紅,心頭如小鹿亂撞,她忍着羞澀拿眼去看楚懋,卻見他目光癡癡,毫無平日的清醒,根本就是在胡言亂語。
阿霧此刻的心情是恨不能一鞭子抽在楚懋的身上。
阿霧踢了踢楚懋,“不喝醒酒湯就算了,臭死了,去洗澡吧。
”阿霧扇了扇鼻子。
楚懋果真乖乖地出去了,再回來時,笑着道:“你怎麼還沒睡?
”
阿霧再看楚懋,見他臉上的紅暈已經消失,問道:“殿下就醒了?
”
楚懋點了點頭,在阿霧身邊和衣躺下,阿霧側頭看着他,又問了一句,“殿下真醒了?
”
楚懋好笑地點了點阿霧的額頭道:“洗了澡好多了。
”
“你不是說一輩子也……”阿霧不死心地開口問,可話到一半,又覺得出不了口,且看楚懋的樣子,就像什麼也沒說過似的,當然他也根本就沒說什麼。
阿霧側回身子躺下。
“一輩子什麼?
”楚懋問,“怎麼話不說完?
”
“我睡着了。
”阿霧賭氣道,翻過身不理會楚懋,身後的人也仿佛疲憊極了,居然沒有上前來哄一哄,再問一問。
一口氣憋在阿霧的心上,鬧了大半個晚上才睡着,而背後的人卻氣息綿長,睡得是極端的香甜,還不時用腦袋蹭她的頸窩,發出滿足的喟歎。
其後的兩日楚懋都忙得很,忙着整兵收隊,忙着同金國爾汗談判,忙着會見地方官員,忙着……
總之阿霧已經一天一夜沒見着人了,所以她決心出去走走。
阿霧素來不喜歡男人的味兒,更何況是軍營這樣男人臭味兒熏天的地方,阿霧一般總是待在營帳裡,因此這會兒能掀開簾子,忍受那些人饑渴的眼神,實乃不易。
阿霧剛走出帳子,就聽見另一頭隐約有喝彩聲,“賀春,怎麼這麼鬧?
”
賀春果真從看不見的地方走了出來笑道:“殿下在和金國爾汗摔跤。
”
“摔跤?
”阿霧有些不确定自己聽錯沒,可看賀春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是沒聽錯的,阿霧當然知道摔跤是什麼,隻是無法相信楚懋摔跤的樣子——粗鄙?
“去看看。
”阿霧道。
賀春立即為阿霧清出了一條道路,讓她能站在最前面觀看祈王殿下和金國爾汗的摔跤比賽,周遭更是保持了三人寬的空距,極大地顯示了她這個内寵不凡的地位。
楚懋和金國爾汗都赤着上身,下頭穿着束腳褲,牛皮靴。
不過比起一身毛發,腰粗臂圓的金國爾汗來說,阿霧以為楚懋真是好看得沒邊兒了。
摔跤的動作野蠻而原始,金國爾汗就像蠻牛一樣沖過來,楚懋一個側身,将他的頭一抱,就翻了個個,摔在了地上。
場外響起喝彩聲,連阿霧都握了握拳頭。
阿霧隻覺得陽光下的楚懋渾身充滿着原始的力量,說不來好看不好看,可是實在是精彩。
汗滴順着他的背脊往下流,在銅釉色的肌膚上,映着太陽光,阿霧忽然覺得有些口幹。
又是一陣喝彩聲,阿霧這會兒連金國爾汗的一身毛都看着順眼了,草原的清香,湛藍的天空,雪白的雲朵,男人的力量,精悍的壯美,真摯的喝彩,到最後連阿霧都忍不住叫了一聲,“好。
”
楚懋将金國爾汗按在地上,回頭朝阿霧一笑,汗珠順着他甩過來的頭發,飛灑出來,阿霧第一次忽略了汗臭味兒,而體會出汗水的美來。
到晚上,阿霧問楚懋道:“殿下原來還會摔跤?
”
楚懋笑了笑,眼神裡卻添了絲陰沉,像是憶起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來。
阿霧再不敢問,不用猜都知道祈王殿下當初在禁宮裡頭的日子絕不好過,那是阿霧無法想象的日子,她也不敢去想。
“殿下和金國爾汗談得怎麼樣了?
”阿霧岔開話題問。
“我放金國爾汗回去,鞑靼每歲向大夏進貢五千匹戰馬。
邊境上,我同劉厚芳談了,讓他私下操作鞑靼和我大夏邊境的互市,默許胡漢通婚,一切隻能摸着石頭過河,先試試。
”楚懋簡短地道。
可惜一切隻能偷偷摸摸進行,還要受制于洛北巡撫劉厚芳,而鞑靼還要歲貢,阿霧實在懷疑這樣的和平能維持多久,“金國爾汗有什麼要求?
”
楚懋認真地看了阿霧一眼,仿佛在為她的敏銳吃驚,“金國爾汗要求我必須在三年内稱帝。
”
阿霧沒吃驚,隻是回想了一下上一世三年内楚懋稱帝沒有,隆慶帝的确是在隆慶三十五年末薨逝的,哀帝繼位,楚懋上一世是哀帝二年攻入上京的,從現在算起應該是五年後了。
楚懋揉了揉阿霧的頭,“你不用擔心這些,留給我來操心吧。
”旋即楚懋又道:“明日我們就要啟程回上京了。
”
“這樣急?
”阿霧驚道。
“皇上已經下了五道聖谕催促了。
”楚懋淡然地道。
阿霧默然,楚懋離京後,田皇後和向貴妃不知在隆慶帝耳邊吹了多少妖風,還有朝臣裡的五、六黨也不知上了多少折子,而楚懋在洛北九擒九縱金國爾汗,肯定也早有人上報了朝廷。
阿霧甚至懷疑,楚懋回京不僅不會論功行賞,恐怕還會披枷帶鎖。
阿霧實在是佩服此刻楚懋的淡定,“殿下,咱們回京後……”
楚懋又揉了揉阿霧的腦袋,笑道:“為了阿霧,我也不會讓自己有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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