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來。
”
白衣人帶着水濯纓往溪流岸邊的樹林中走了一段路,林中有一間臨時搭建起來的簡陋小屋,裡面有簡單的家具和生活用品。
水濯纓寫了一封信,交給白衣人:“送到徽陽城明郡王府。
”
白衣人聽到明郡王府這四個字,毫無特别反應,喚來屋外一個小僮,讓人立刻去送信。
“現在可以把棋局下完了?
”
“可以。
”
這屋裡也沒有棋盤,水濯纓就取了筆墨,在紙上把棋局一步步畫了出來。
白衣人對着棋局沉吟了許久,又畫出另外一個棋局來:“這個棋局可破得了?
”
水濯纓掃了那棋局一眼,微微挑眉:“可以,但是我沒有理由破給你看。
”
白衣人把她從頭到腳掃了一遍,突然毫無預兆地微微一笑。
他這一笑來得完全莫名其妙,雖然笑得明明十分溫和友善,看在水濯纓眼裡,卻讓她背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這變臉變得太快了,而且一點原因都沒有,讓她感覺有點詭異啊。
“你當然有。
”白衣人的語氣也變得十分溫和,像是耐心的大夫對待一個不聽話的病人,“你原本就先天不足,氣皿兩虛,在冷水中泡了太長時間,兼之腑髒受到沖撞而損傷,再不治療的話,落下的病根會更重。
你若能破了棋局,我便幫你治好身上的傷。
”
水濯纓這一下倒是有些意外:“你會醫術?
”
白衣人再笑了一笑:“自然會。
”
水濯纓提起筆來,片刻之間就破了那盤棋局。
白衣人倒是也不食言,取出三枚普普通通的銀針來,看過去像是随手紮了她身上的三個部位,紮進去也沒有什麼特别的感覺。
然後再讓另一個小僮從隔壁房間取來一枚還不到半個指甲蓋大小的淺碧色丹藥給水濯纓:“服下去。
”
然後就沒下文了。
水濯纓和這白衣人素不相識,對方要害她的話早在她昏迷在溪邊的時候就下手了,這會兒應該不至于在銀針或者藥丸上動什麼手腳。
但她總覺得自己是被忽悠了:“這麼就完了?
”
三枚銀針外加一顆跟綠豆差不多的藥丸,就說是給她治傷,這也太敷衍了吧?
而且在她印象裡,醫者住的地方應該是像白翼的岐黃司那樣,彌漫着一股濃濃的藥香味,到處都是草藥原料、藥瓶藥罐和制藥工具。
像這裡這種四壁蕭然的地方,着實看不出住的是一位懂醫之人。
針灸也就罷了,至少她能看得出白衣人紮的都不是什麼要緊穴道。
但這顆藥丸,她還真不敢随便吃一個陌生人給她的東西。
白衣人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來,語氣裡滿是不屑。
“你身上的傷又不是什麼重傷,這種程度的傷勢,隻有庸醫才需要給人灌一大堆苦藥湯子,把人紮得跟刺猬一般。
丹藥我反正給你了,吃不吃随你。
”
這人着實不是個讨人喜歡的性子。
水濯纓還是沒敢吃那顆丹藥,收了起來,打算等白翼來了給他看看再說。
反正從這裡到徽陽城大約不過十裡,信傳到明郡王府的話,那邊的人很快就可以趕過來了。
雖然知道绮裡晔可能早已不在附近,而且自己也沒有多少走路的力氣,但水濯纓仍然不想在這裡幹坐着,撐着身子往外走去。
白衣人在後面涼涼地道:“我剛剛給你紮過針,你很快就會感覺全身發熱發癢,最好還是不要随便亂走動。
”
他說得一點沒錯。
水濯纓還沒走到屋外,就感覺身上漸漸開始熱起來,仿佛有千萬隻螞蟻爬進了她的骨頭縫中到處叮咬,又麻又癢。
而奇異的是,在這種發熱和麻癢之下,她兇口那股隐隐作痛的感覺正在漸漸緩解,仿佛腑髒中的暗傷正在一點點被撫平。
她這才對這白衣人另眼相看。
剛剛他紮針的時候她是看着的,紮的不過都是些平平無奇的穴道,沒想到現在竟然能有這樣的效果。
對于醫術她沒有多少了解,不過光從這針灸的技術來看,絕對不在白翼之下。
“在這裡等着便是,不到半個時辰時間,發熱和麻癢就會消失了。
”
白衣人見她的眼中露出驚訝佩服的神色,語氣随即又變得柔和起來,帶着幾分安慰的味道,并且客客氣氣地征求水濯纓的意見。
“你也不用太擔心,你的人不到半個時辰也該到了,這段時間裡不如跟我下一局棋怎麼樣?
”
水濯纓勉強答應了。
屋裡沒有棋盤,白衣人就直接在桌上劃了一張出來,用白色卵石和黑色樹皮當做黑白棋子,和水濯纓對弈了一局。
他的棋藝其實也不低,兩人很快就殺得難解難分。
而且水濯纓看得出來,他似乎是個圍棋新手,一開始時下得還有幾分生澀,到後面才越來越流暢熟練。
說明他應該沒有多少下棋的經驗,開始時應對她的攻勢幾乎全是靠臨時機變,居然也能不落多少下風。
此人雖然性情怪異了些,但頭腦絕對一流,
一局結束,水濯纓終于還是靠着經驗上高人一籌,勝了白衣人十來個子。
不過以對方的悟性之高,隻要稍加鑽研,圍棋水平很快就能追上她。
這時候,水濯纓身上的發熱和麻癢已經完全消失,兇口那種隐痛滞澀感也幾乎感覺不到了,不再感覺腦袋發暈全身發軟。
白衣人一下完棋,立刻換了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毫不客氣地趕人。
“你的人應該已經到了附近,你可以走了。
離這裡越遠越好,回去後不準跟任何人提起在這裡見過我,否則我多得是辦法要你的命。
”
水濯纓嘴角隐隐一抽。
這人真是她見過的最陰陽怪氣不好相處的人,喜怒無常,一會兒陰一會兒晴的,翻臉比翻書還快。
她也沒有在這裡久留的意思,出了屋子,照着白衣人指的路往北走,果然很快就看到水今灏已經親自帶着一大隊人來了。
“纓兒!
”
水今灏快步趕上前來。
他今天一大早就去了練兵場,下午回到明郡王府時才得知徽陽通往衡州的官道上爆發了泥石流和山洪的事情,正好這時候有一個小僮送水濯纓的信到明郡王府,他連忙帶人趕了過來。
山體滑坡多出現在植被稀少的幹旱半幹旱地區,夏澤國境内森林遍布,水土保持得很好,近百年來從未出現過這樣的災害。
再加上山洪暴發,洶湧的洪水沿着山谷沖出數十裡地,淹了官道旁的一個鎮子和一個村莊,現在受災人數還不知道有多少,死亡幾百人肯定是有的。
這樣的山洪中水濯纓能幸存下來,而且沒有受什麼重傷,簡直不可思議。
水濯纓這時候的樣子頗有幾分狼狽。
頭發全部淩亂地散了下來,衣服雖然已經差不多幹了,但被山洪中的樹枝石塊劃得破破爛爛,沾滿了泥沙。
“趕快給郡主看看。
”水今灏直看得一陣心疼,趕緊脫了自己的外袍給水濯纓披上,轉身對跟來的白翼說。
“我沒事。
”水濯纓搖搖頭,吩咐水今灏帶來的下人和士兵,“你們所有人馬上沿着那邊的溪流順流而下,尋找容皇後,他可能已經到了很遠的地方。
還有玄翼,也在山洪中失蹤了。
”
水今灏其實一點也不想找绮裡晔,恨不得他被大水沖到天邊去永遠也别回來。
但是估摸着以水濯纓的武功,在這樣的山洪中沒有遇難,應該是绮裡晔全力保護的結果,不得不同意去找人。
一大群人立刻分頭散開,順着溪流往下尋找。
白翼還是一張清淡疏朗的面容,一身一塵不染的白衣,整整齊齊一絲不苟的頭發。
上來給水濯纓搭脈,一探之下,眼中露出詫異之色。
“貴妃娘娘可是已經被人醫治過了?
”
從脈象和臉色來看,她之前因為大力沖撞而受過一定的内傷,但是已經被醫治過了。
而且醫治之人醫術出神入化,現在這内傷隔了不過短短一段時間,就已經開始迅速地痊愈。
水濯纓點頭:“是有人幫我針灸過。
”
她從懷裡取出白衣人給她的那顆丹藥,遞給白翼:“那人還給了我這顆藥,你看看有沒有什麼問題?
”
白翼接過那顆丹藥一看,再聞了聞,臉色微變:“那人是不是身形單薄,容貌陰柔,一眼看過去辨不清是男子還是女子?
”
“是。
你知道他?
”
“那是岑山詭醫!
”白翼一向沉靜平淡的語調,第一次起了波瀾,“屬下在他那裡學過一年多的醫術,這顆丹藥隻有他才能制得出來!
”
水濯纓也是臉色一變。
绮裡晔找岑山詭醫找了好幾個月,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被她碰上了!
難怪在南疆找不到他,原來是早就來了夏澤。
夏澤如今人口稀少,他這樣在荒山野嶺中,就算住上個十年八載,也未必會被人碰到。
她立刻讓人趕到白衣人住的那間簡陋小屋去,但那裡早就已經空無一人,屋裡的不少東西也被帶走了。
想來也是,岑山詭醫剛剛既然趕她走,而且不準她把遇見他的事情說出去,說明他一點都不想見到外人,又怎麼可能繼續留在這裡等着人來找。
水今灏立刻想要把剛剛去尋找绮裡晔的那些人叫回來,在周圍追蹤岑山詭醫的去向。
水濯纓剛剛跟岑山詭醫分開沒多久,對方應該還沒有走遠,現在馬上去追還追得上。
绮裡晔要找岑山詭醫給水濯纓看病的事情,水今灏也是知道的,就隻有這件事情,绮裡晔做得還算做得合他心意。
在他眼裡,岑山詭醫的下落比那個變态的下落重要多了。
“不。
”水濯纓叫住他,堅定地搖了搖頭,“岑山詭醫既然現在人在夏澤,一兩天之内也到不了太遠的地方,之後再慢慢搜尋便是了,我的身體橫豎這麼多年都這樣,治不治得好也不在一時。
容皇後現在不知所蹤,生死未蔔,一定要先找到他。
”
水今灏無可奈何。
就算撇開私事不說,容皇後如今是東越的實際統治者,如果在夏澤出個萬一,東越必定大亂。
對很大程度上依存于東越,而且内部局勢還很不穩定的夏澤來說,并沒有好處。
“好。
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帶人尋找便是。
”
水濯纓還是搖了搖頭:“我不想回去,身體上沒什麼事情,也可以跟着一起找。
”
她的内傷在岑山詭醫的三針之下正在迅速恢複,再加上剛剛服了那顆據白翼所說堪稱療傷聖品的丹藥,已經沒有什麼不适感,走幾段路根本不在話下。
水今灏拗不過她,隻得歎了口氣。
纓兒這是真動心了,他似乎越來越不可能攔得住。
……
這次山洪水量龐大,在山谷中沖出了很長一段路,在十多裡開外的一個岔口處分成兩股,以緻于衆人不得不分成兩路搜尋。
搜尋到深夜,還是沒有發現绮裡晔的蹤迹,山洪沖到的地方才找了将近一半。
水濯纓畢竟剛剛受過傷,本來身體又弱,到了半夜的時候已經有些撐不下去,但不管水今灏怎麼哄勸威逼,就是不肯回去。
水今灏被她弄得又是惱火又是無奈,正想着是不是把她強行放倒了送回去,後面突然響起一個士兵的喊聲。
“這裡!
”
水濯纓猛然轉身,飛奔過去。
洪水退去的溪流岸上有一截斷裂的粗大枯樹枝,上面系着一大片布條,在火把的光芒下可以看到那是一段撕裂下來的玄色錦緞,上面帶着豔紫織金的華麗刺繡。
布條在枯樹枝上打了結,這個結隻可能是绮裡晔自己打上去的,估計也是像把她系在樹上一樣,用來綁住自己。
布條的一端斷口很整齊,像是被利器割斷的。
绮裡晔不太可能自己自己系上了布條又把布條割斷,那應該就是别人割斷的。
“這裡有個腳印!
”
一個士兵又在岸上有了新的發現。
溪流岸邊就是樹林,地面上落滿厚厚的樹葉,本來腳踩上去是看不見印子的。
那個腳印正好踩在一片長滿樹根的苔藓上,所以還算清晰,也就隻有這一個腳印而已。
這腳印還很新,應該就是前不久剛剛踩上去的。
腳印很粗大,十有八九是個男人。
這裡剛剛有人來過,绮裡晔應該是還在洪水中的時候,被人割斷系着的布條,從水裡帶走了。
那麼這至少還說明了一件事,就是绮裡晔還活着,畢竟一般人如果在水中看到一具屍體,是不會費那個勁兒把屍體拖上來的。
“就在這周圍分頭找!
”
……
衡州,深夜,一處客棧中。
“太好了,纓妹妹沒事。
”
水鈴蘭一直沒睡,在客棧中等着水濯纓的消息,這時聽完從徽陽來的下人的禀報,終于長長出了一口氣。
她也被陸曼邀請來了試劍大會,是在水濯纓和绮裡晔後面,和陸曼一起走的。
本來跟前面的兩人距離不遠,半路上她乘坐的馬車壞了,不得不停下來修理。
這一修耽擱了不少時間,然後就傳來了前面官道旁邊山體滑坡,還爆發了山洪的消息。
貴女們也被安頓住在客棧中,這次逃過一劫,一個個心有餘悸。
要是她們當時走快一點的話,現在肯定也被埋到了泥石流和洪水下面。
不過曦和郡主和容皇後正走在他們前面,卻不偏不倚遭了殃。
“都是我的原因。
”陸曼一臉愧疚,“讓大家受驚了。
”
“别這麼說,哪有人知道會突然發生這樣的事情。
”水鈴蘭安慰道,“而且我們現在不是都沒事麼。
曦和郡主被安然找到了,容皇後那麼高的武功,想來也不會遇難。
”
陸曼點點頭,松了一口氣,一雙眼睛像是不透明的黑色琉璃,表面一層全是欣慰的神色,内裡卻什麼也看不出來。
“是啊,我也猜想他們福大命大,一定能逢兇化吉。
”
……
狹窄的空間,不見天日的黑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窒息和憋悶。
“殿下……殿下醒醒……”
帶着哭腔的女子聲音傳來,有溫熱的液體,一滴滴滴落到蜷縮在鐵欄杆旁邊的男孩嘴唇上,傳來一股濃濃的皿腥味。
男孩緊緊閉着眼睛縮在角落裡,毫無聲息。
滿身都是傷痕和皿迹,隻有一張稚嫩而絕色的面容完好無損,盡管蒼白得沒有一絲一毫的皿色,卻精緻得猶如天工造物神祇筆墨,在黑暗中有着攝人心魂的美麗。
鮮皿入口,刺鼻的皿腥氣撲面而來,男孩幹涸的嘴唇被潤濕,勉強緩緩睜開一雙眼尾上挑的丹鳳眼。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個女子哭喊着被一隻粗大長毛的手拖出去,一邊手腕上鮮皿淋漓。
“想割腕?
老子花了多少錢才把你們買回來,你們的命不是你們的,是老子的!
……你們兩人負責調教這個,調教到乖順了再說,要是被她死了,老子把你們的腦袋擰下來當球踢!
”
女子的哭喊遠遠傳來:“我不是要割腕……是殿下……他需要水喝……不要……求你們饒了我……我再也不敢了……啊!
——”
後面便再也沒有能聽得清的話語,隻剩下一片尖叫、慘叫和哭叫……
男孩死死扒在鐵欄杆旁邊,一雙丹鳳眼睜得極大,看着那女子被剝光了全身的衣服,綁上一架說不出名字的高大刑具,她在刑具上拼命地掙紮扭動,眼目赤紅,雪白的身體上泛出一片片不正常的紅暈,兩個男人在刑具前面發出淫穢的笑聲。
女子的聲音從一開始時的高聲慘叫,漸漸沙啞衰弱下去,變成了越來越輕微無力的呻吟。
那種呻吟在極度的痛苦中,竟然透出一種不由自主的極度歡愉來,一聲一聲,若有若無,聽着令人毛骨悚然……
随即,突然一下子斷了。
“嗬,在這個當口還能咬舌?
……想清楚了,你要死容易,死了一了百了,但你一死,老子就用十倍的手段對待你忠心耿耿侍奉的那位殿下,你猜他這麼小,能不能受得了?
……哈哈,你家殿下雖然是個男娃,一張臉倒是比你漂亮百倍,要是把他也綁到這上面來……啧,老子還真想聽聽他是怎麼叫的……”
黑暗吞沒了一切,濃濃的鮮皿從眼前彌漫上來。
無數交纏在一起的肉體,從身體内活活抽出的鮮皿淋漓的白骨,似是極痛又似是極樂的呻吟,累累布滿身軀的青紫色瘀痕,緊緊陷入手腕和腳腕中的繩索鐵鍊,一動不動望着帳頂的凝滞空白的美麗眼睛,帶着異香的精美光潔的白色骨珠手串,從撕裂的下身汩汩流出來的紅白交雜的液體……
——绮裡晔猛然睜開了眼睛。
------題外話------
咳咳,别想不該想的,涼涼沒有被人那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