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裡流淵河順着懸崖絕壁靜靜的流淌着,當它繞過一道了狹長的彎道,轉到杞山東面時,卻突然咆哮起來,飓風平空而起,浪花一浪高過一浪,一層疊着一層,浩浩蕩蕩的滾入大海。
姬烈騎着馬站在小山坡上,遙望着淡藍色的大海,一群群海鳥從他的面前飛過,鹹腥的海風卷起背後的大氅,冽冽作響。
座下的戰馬從來沒有見過海,它撲扇着耳朵,一瞬不瞬的看着大海,顯然與他主人一樣,也被這浩瀚無極的大海給震住了。
“唳,唳!
”
大火鳥在海上翺翔,天下就沒有它不能去的地方。
它趕着那些海鳥,從東趕到西,又從西追到東,等它收斂了翅膀,降落在姬烈的身旁時,它已經繞着姬烈的領地飛了一圈。
三十裡地并不廣闊,猶其是這裡。
在沒有來到這裡之前,姬烈曾經想過,它會是什麼樣的一個地方,既然是緊臨大海,那想必會有漁村,既然是背依高山,那想必會有山民,漁民與山民需要交易,那想必就會有城鎮,既然盜匪衆多,那想必城鎮會非常堅固,不過,按理說,那城鎮也必然很小,甚至不如安國的一個漁村。
然而,他通通失算了,這裡沒有漁村也沒有城鎮,隻有無盡的荒蕪。
放眼看去,這裡是海鳥的樂園,它們才是這裡的主人,而那些生活在這裡的人,他們就像老鼠,零星的老鼠。
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稀稀拉拉的分布在三十裡海岸上。
他們甚至分不清誰是盜匪,誰是真正的主人。
當姬烈率着麾下五百騎風一般的卷過這片土地時,那些老鼠倉惶的四下逃竄,而來不及逃走的便匍匐在地上,把頭埋進泥土裡,高高的舉着雙手。
甚至,有人為了活命,用那顫抖的、污穢的手把自己的女兒推到了姬烈的馬前。
那是一個小女孩,最多不超過十歲,衣衫褴褛,蓬頭垢面,臉色稀黃,眼睛卻是大大的。
她告訴姬烈,她什麼都會,隻要把她洗幹淨,就肯定能讓姬烈滿意。
當時,姬烈怔住了。
那小女孩卻慌了,她一把抓住姬烈的手,拉向自己的兇部。
姬烈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縮回手,不想卻因為力氣過大,把她扯翻在了泥濘裡。
她從泥濘裡爬起來,抹了一把臉,也不哭也不鬧,隻是睜着那對大大的眼睛,平靜的說,她的姐姐就把上次那個大王服侍得很好,救了她們一家老小的命,她要學她的姐姐。
姬烈問她,你的姐姐何在?
小女孩說,被大王帶走了。
從今以後,你不用學你的姐姐,再也不用害怕。
姬烈指着那些在泥濘裡顫抖着的老鼠,大聲的告訴他們,他是這裡的領主,将會保護他們的安全。
然而,卻沒有一個人回應他,老鼠依舊是老鼠,或許,在他們的心裡,這個大王有些奇怪,不喜歡做大王,卻喜歡做領主。
這就是姬烈的領地,領地上的人愚昧而麻木,從他們的眼裡看不到任何生存的意義,無盡的悲哀籠罩着他們,像是孤魂野鬼一樣毫無歸宿。
但是卻也怪不得他們,盜匪确實無比猖獗。
現在已經是四月初,從杞山的西面繞到東面,短短的兩百餘裡路程,姬烈和他的家臣們卻足足走了半個月,并不是因為别的,而是因為一次又一次的襲擊,那些盜匪從山林裡一湧而下,悍不畏死的沖來,他們舉着生繡的鐵劍、木棍,使用樹枝做的弓箭,哇啦哇啦的叫着,就像秃鹫一樣撲向死亡,敵人的死亡,或是自己的死亡。
“這可真是一片糟糕的領地啊。
”
姬烈勒轉馬頭,向身後的海岸看去,眉頭皺了起來,士兵們在山坡的背後搭建着簡易的營地,遠遠的地方,有一群老鼠正在探頭探腦,往前走一步,又退後三步,不用猜也知道,他們是想來問問大王是不是就此不走了,但是卻沒有膽子上前。
唉,怪不得這裡會無人問津,就算是武英王來到了這裡,怕是也會一籌莫展吧。
“咕咕。
”
大火鳥覺察到了他的擔憂,用腦袋磨趁着他的肩甲,這家夥還在長個頭,它現在直立起來,與騎着馬的姬烈的肩頭平齊。
姬烈撫弄着它頭頂上逆羽,眉頭越鎖越緊。
就在這時,營地裡突然竄出一騎,急促的馬蹄踩着潮濕的泥土奔向那群老鼠,隔得太遠,根本看不清騎在馬背上的人的樣子,然而,姬烈卻知道是誰,因為那是一道紫色的虹影。
“她想幹嘛?
莫不是受不了這裡的慘景,不想做侍姬了,要回去做歌姬?
走吧,走吧,走了也好。
”
這個念頭剛從心裡鑽出來,姬烈自己都覺得好笑,于是,他裂着嘴巴,冷冷一笑。
殊不知,他又失算了。
海鳥盤旋在頭頂,戰馬奔騰在潮濕的大地上,拉起了一道紫色的殘影,它快若閃電的向那群老鼠奔去,老鼠們大驚失色,尖叫着,向四面八方逃竄。
有一個小黑點逃得特别快,可是因為太快了不好掌握平衡,‘撲通’一聲栽倒在了泥濘裡,眼看着就要被馬蹄踩得稀爛,馬背上的騎士猛地勒起缰繩,戰馬高高的刨着前蹄,不住的嘶嘯。
那騎士從馬背上跳下來,把小黑點扶出了泥潭,也不知她與那小黑點說了些什麼,就見她把那小黑點抱上了馬背,然後騎着馬向營地奔去,她并未在營地中勒停馬,而是直直的朝姬烈所在的小山坡奔來。
海風帶起了她的長發,像瀑布一般飄展。
“嘿!
”
來到姬烈的面前,她再一次展示了精妙的馬術,讓戰馬的兩隻前蹄在姬烈的鼻子前方肆意的亂刨,戰馬嘶嘯時所噴出的熱浪與口沫糊了姬烈一臉。
姬烈一動不動,靜靜的看她表演。
等到馬蹄重重的落下,把地上的泥土踏爛,她輕盈的飄下馬背,把小黑點抱下來,理了理嘴邊的一絲亂發,嫣然一笑:“告訴領主大人,你叫什麼?
”
“大王,我叫小黑鳥。
”小黑點睜着大眼睛說道,臉上竟然有了一絲紅暈。
“小黑鳥?
”
這可真是個好名字啊,姬烈翻下馬背,蹲在地上,皺着眉頭,看着小黑點,這是一個小女孩,她不是别人,正是那個說隻要把她洗幹淨,她便能讓姬烈滿意的小女孩。
此刻,她站在桐華的身邊,想要去抓桐華的衣角,卻又怕自己的手弄髒了那精美的裙子,神色頗是局促不安。
小女孩隻有小小的一團。
大火鳥也想學姬烈的樣子蹲下來,可是它的兩隻爪子沒法彎曲,于是,它一屁股坐在地上,一眨不眨的看着小女孩。
“我是領主,并不是大王。
”
“哦,大王。
”
“領主。
”姬烈強調。
“大王。
”
小女孩很是固執,不過,也有可能她分不清領主與大王的區别,畢竟自她出生以來,這裡便隻有大王,沒有領主。
“咕咕。
”
大火鳥怪叫起來,它仿佛樂了,伸出尖尖的嘴喙想去碰一碰小女孩的臉。
小女孩吃了一驚,‘嗖’的一下躲在了桐華的身後,可是下一個瞬間,她又冒出半張臉,睜着那對大眼睛,極是好奇的打量着大火鳥,她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麼威風的鳥。
“不要怕它,它不吃人。
告訴領主大人,那座廢棄的城鎮在哪裡?
”
桐華也蹲了下來,紫色的長裙拖曳在地上,被泥濘糊了邊角,她卻絲毫也不在乎,伸出手去,把躲躲閃閃的小黑鳥摟在了懷裡,并且溫柔的撫着小女孩的髻角。
“咕咕!
”大火鳥仰起了頭,向天上看去。
“它好威風哦,像個大王一樣。
”
小女孩原本就不是很怕大火鳥,在桐華的安撫下,她更大膽了,轉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嘗試着伸出手,飛快的摸了一下大火鳥的脖子,又極快的縮回來,像是被火燙了一般。
“這裡有城鎮?
”姬烈的眼睛亮起來。
“嗯。
”
桐華沒有看姬烈,她溫柔的替小女孩整理着亂蓬蓬的頭發,輕聲道:“小黑鳥說,這裡原本有一座城鎮,十幾年前被戰争摧毀了,不過應該還能住人。
我想,或許這對你有用,便把她帶來了。
”
“很好,小黑鳥,那城鎮在哪?
”姬烈的聲音急促起來。
“就在那裡,咯。
”
小女孩戀戀不舍的把目光從大火鳥身上移走,她從桐華的懷裡掙脫出來,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遠方。
蒼翠的杞山仿若一柄利劍,直直的插向天空,雲繞霧走之間看不清楚全貌,在那茂密的森林邊緣處有一片凹地,海風與山風卷到這裡,形成了一道無形的漩渦,發出‘嗚咽嗚咽’的鬼哭聲,令人聽了毛骨悚然。
姬烈帶着他的家臣與武士,包括桐華與小黑鳥立馬于此。
戰争的創傷在這片凹地裡顯露無疑,坍塌的城牆,傾斜的箭塔,被落葉與泥土掩埋了一半的房屋,毒蛇與老鼠遊走于其中,大火鳥不廢吹灰之力便從裡面抓了兩條巨大毒蛇,一條被它開膛剖肚,另一條被它按在爪子下,準備當宵夜。
“大王,這裡就是回風鎮,娘親說,這裡以前有好多人,可是都讓大王們殺光了,這裡太靠近大山了,山裡面有好多大王,我們也不敢住……呀,它好威風哦,連毒蛇都敢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