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戰車上,燕氏三兄弟騎在馬背上。
所有的目光都在看他,包括對面的燕氏三兄弟。
在穿着铠甲的燕氏三兄弟面前,他顯得那麼單薄弱小,仿佛一陣風也能将他刮跑,然而神态卻是凜然不可侵犯。
“收起你們的劍,這裡是玄鳥降臨的地方,你們都是我的封臣。
”
燕十八淡淡的說着,目光也很平淡,甚至有些懶散,仿佛是在看着對面的燕無痕,又好像是躍過了燕無痕的肩頭,輕飄飄的飄向那面玄鳥大旗。
這樣的目光給人一種錯覺,萬事萬物都不在他眼裡,包括這六萬大軍。
這是一種無比淡漠卻又孤傲之極的目光。
在它所籠罩的地方,任何人都很渺小。
對面的燕氏三兄弟沒有說話,燕無痕提着青離劍凝視着燕十八,燕趾與燕武瞪視着老卿相。
燕十八靜靜的等待。
車敬暗中振了振嗓子,正準備說話,燕十八看了他一眼,他不由自主的閉上了嘴巴。
老卿相也在等待,滿頭白發,一身黑衣。
六萬大軍也在等待。
朔風從黑色的海洋上方刮過,吹不起任何一絲波瀾,沉重的喘息聲卻是越來越強烈,壓抑與肅殺的氣息充斥着這裡。
座下的戰馬開始不安,它擺着脖子,打着響鼻,馱着燕無痕踏了踏蹄子,青離劍拍打着馬腹上的甲葉,發出了輕微的‘嘶嘶’聲。
燕無痕彎下腰,撫了撫戰馬的脖子,使它安靜下來:“胭脂兒,你告訴我,燕國還是那個燕國嗎?
”
聽見‘胭脂兒’三個字,燕十八怔了一下,臉上一紅,這是燕無痕給他起的外号,小時候,因為膽小怯懦,燕十八經常被其他的侯族子弟欺負,每當他覺得受了委屈或是非常生氣的時候,臉上就像是抹了一層胭脂。
有一次,胖三哥把他按在地上,想要剝他的褲子,看他到底有沒有***。
就在他拼命掙紮卻無力反抗之時,燕無痕從天而降,他從牆上跳下來,一拳頭把胖三哥擂翻在地,又在胖三哥的屁股上踢了一腳。
燕無痕救了岌岌可危的燕十八。
倆個小家夥躺在牆根下。
胖子被打跑了,揉着屁股,去搬救兵。
燕無痕滿不在乎的笑着說:“胭脂兒,你怕不怕?
”
“七哥,我不怕。
”燕十八像個小女孩一樣紅着臉,捏着拳頭。
事隔十多年,乍聞胭脂兒,燕十八眼底有了一絲酸意,心頭卻湧起一股暖意,他看着正在抵頭撫馬脖的燕無痕,說道:“燕國還是那個燕國,七哥仍然是我的好七哥。
若是有人欺負我,七哥肯定會站在我的身前保護我,對嗎?
”
“你長大了,是燕國的萬乘之君,哪裡還需要我的保護。
你現在帶着我的殺父仇人來到我的面前,是要我奉你為君,拜倒在你的馬前,是嗎?
”
燕無痕仍然沒有擡頭,戴着手甲的手一遍又一遍的撫弄馬脖。
“是的。
”燕十八吞了口口水。
燕無痕撫着馬脖的左手顫了一下,提着青離劍擡起頭來,冷冷的注視着燕十八。
燕十八看着他,像十多年前那樣看着他:“七哥,燕國不能再流皿了,這是一場無謂的戰争。
”
“燕人需要流皿,至少,需要一個人的皿。
”
在六萬大軍的矚目之中,燕無痕翻下馬背,把青離劍豎在眉前,面對着戰車上的燕十八,然後單膝跪地,把青離劍拄在地上:“英明的君上,感謝你帶來了我的殺父仇人,隴山燕氏将永遠效忠于你。
”
燕趾、燕武拄着劍,單膝跪地。
隴山燕氏的家臣單膝跪地。
六萬大軍也跪下了,黑壓壓的一片,無邊無際。
玄鳥大旗在風中飛揚。
……
落羽城是一座偉大的城池,它是燕人的起源,城池依山傍水,背後是連綿千裡的隴山山脈,前面是一條蜿蜒流轉的沉羽河,故老相傳,玄鳥曾經在這條河裡沐浴,一時不慎掉了根羽毛,燕人喝了浸泡着羽毛的河水,流的皿剛硬如鐵,并且沿着沉羽河走向四面八方。
這是玄鳥降臨的地方,整個城池卻看不到玄鳥的痕迹,一株參天古樹屹立在城池的中央,高達二十丈,站在樹下看不到樹頂,因為它根本就沒有樹頂,這是一株殘缺的古樹,傳說中,當玄鳥降臨之前,整個世界一片黑暗,它穿破黑暗而來,赤紅的眼睛帶來了光明,與它一同降臨人間的還有天雷與地火,它看了古樹一眼,古樹開始熊熊焚燒,它栖身在那火焰裡,蒼勁的啼聲傳遍了中州大地。
如今,這個世界已經沒有玄鳥,或許那也隻是一個神話,可是這株古樹卻挺立于此,成千上萬年。
從窗口看出去,它是那麼的高大而滄桑,樹身盡是斑駁的裂痕,那是歲月的痕迹,它的枝條是褐色的,樹葉也是褐色的,仿佛是曆經火焰錘煉之後的灰燼,又好像是沒有生命的鐵樹。
一群一群的燕人圍着它,有人擡頭喃喃自語,有人匍匐在它的身下,虔誠的目光令人感到戰栗。
窗口很小,卻足以将它那巨大的身影剪輯。
燕十八在窗下站了很久,他依然穿着那身萬乘之君的禮服,屋裡有些陰暗,青銅侍女燈吐着微弱的火光照耀着他的側臉,那是一種病态的蒼白,他又生病了,就在燕武把劍架在老卿相的脖子上時,他病倒了,在床上足足躺了七天,人事不知。
就在所有人都認為他很有可能會被昊天大神親切召見之時,他又醒了過來,一醒過來,便質問他的封臣,隴山燕氏燕無痕。
燕無痕沒有理他,卻把他請到了這裡。
這裡是落羽城的領主府,落羽城的領主也是燕無痕的家臣,他們把他請到這裡,好吃好喝的款待着,然而,這裡卻并不是什麼好地方,它看上去更像一個牢籠。
是的,它就是一個牢籠。
從那低矮的門口走到漆黑的背牆隻有八步的距離,從窗口走到鋪滿華麗錦毯的床上也隻有七步的距離,空間很是狹小,不過,燕十八本來也不太愛動,倒是勉強可以忍受。
這個屋子原本沒有窗戶,它的牆厚達兩尺,是以整條整條的青石壘就而成,唯一的通風口是門上那個拳頭大小的洞。
怕他悶着,燕無痕特地命人在牆上為他鑿了一扇窗,好讓他可以看到窗外面那株偉大的古樹。
臨走之時,燕無痕語重心長的對他說:“胭脂兒,我在等待,城外的六萬大軍也在等待。
”
燕無痕在等待什麼?
燕十八當然知道,可是他卻堅定的搖了搖頭。
熏香有些濃,香氣與潮濕的腐臭味參雜在一起,那是一種難以言語的味道,就像是熾熱的陽光烤着臭水溝所散發出來的味道一樣,燕十八的鼻子很靈,他再也受不了這種折磨了,轉身走到案前,把那精美的熏香爐提起來,狠狠的從窗口扔出去。
“哎喲。
”
“哎喲,哎喲。
”
“哐啷,哐啷。
”
“快,快快……”
窗外響起了一聲慘呼,緊接着是一陣亂七八糟的聲音,燕十八走到窗前,墊起腳尖一看,險些笑出聲來。
除了那株古樹,這個屋子便是全城最高的地方,它位于領主府之颠,若說塔狀的領主府像是一柄沖霄的寶劍,那麼這個屋子便是那最頂端的劍尖。
窗下是一條彎曲而狹窄的階梯走道,燕氏三兄弟走在其中,無巧不巧,被燕十八扔出去的熏香爐正好砸在了燕無痕的頭盔上,它彈了一下,又跳到了燕趾的肩膀上,那熏香爐還在燃着,火星濺到了燕趾的臉上,他吃了一驚,猛地一抖肩,于是,它又飛了起來,打了個旋兒,落在了燕武的背上,燕武背上披着大氅,四濺而出的火星點燃了大氅的邊角,燕武吓了一跳,手忙腳亂的解着系領,然而,越是心急,越是解不開。
眼看那大氅燃得越來越猛烈,燕無痕‘锵’的一聲,拔出了青離劍,用劍背不住的拍打着騰騰而起的火苗,燕趾愣了一下,也抽出了劍,使勁拍打着。
一具從天而降的熏香爐緻使燕氏三兄弟亂作一氣。
乍眼一看,倒像是三兄弟起了内讧一般。
燕十八看到的正是這一幕。
“誰,誰扔的香爐!
!
”
兄弟齊心,齊力斷金,火勢終于被三兄弟給撲滅了,燕武的頭發卻被火苗燒焦了,他頂着一頭還在冒煙的亂發,氣急敗壞的嚷嚷着。
沒人回答他,始作俑者微微一笑,離開了窗口。
燕氏三兄弟悻悻的離去了。
燕十八跪坐在案後,手裡拿着一根細長的竹勺,面前是正在‘咕噜咕噜’沸騰着的茶湯,這是姜茶,既可去濕又可除臭,比那熏香爐強多了。
騰騰的熱氣環繞着他,撲在臉上,使那張蒼白的臉多了一分皿色。
“噗噗噗……”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越來越近。
過了一會,從門口傳來一陣‘哐啷锵啷’的響聲,那是鐵鍊掉在地上的聲音,随後有人推開了沉重的鑲鐵木門,走了進來。
“七哥,你走吧,我是不會同意的。
”
燕十八用竹勺取了一勺子濃烈的茶湯,放到鼻子下用力一嗅,隻覺渾身上下七萬八千個毛孔齊齊張開。
他沒有回頭。
來人沒有說話,靜靜的伫立在燕十八的背後。
燕十八抿了一口茶湯,說道:“燕國還是那個燕國,我也還是當初的胭脂兒,可是七哥,我不能讓你殺我的卿相。
”
“君上。
”
身後響起了蒼老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