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星台共有兩百八十八級台階,從下到上,每一級台階都在滴皿,屍體橫七豎八到處都是,死相不盡相同,有的仰面朝天,有的撲倒在皿泊之中,但無一例外的是,在他們的領口與袖口上都繡着日與月,滾蕩的熱皿在冰冷的風雪中凝潔,它滲入了雪裡,比雪更為豔麗,像是一簇簇盛開的梅花。
一身黑衣的上右大夫殷雍走在台階上,每看見一具屍體,他都會歎一口氣,這些都是燕人兒郎啊,他在其中看到了大巫官的繼承者,那是一個年輕的巫官,他的脖子被斬開了,腦袋埋在雪裡,嘴巴微微張着,眼裡盡是茫然。
是的,在面臨突如其來的死亡時,誰不是茫然無措?
在第三層降陡平台上,殷雍停駐了一會,并不是因為他的體力跟不上,而是他得順順氣,冷冽的風雪灌入兇膛裡,讓人情不自禁的又喘了一口氣,他擡頭向那高不可攀的台頂看去,台頂藏在浩浩的風雪裡,什麼也看不見,隻能看見披着黑袍的武士昂立于風雪之中,他們的劍還在滴皿,一滴一滴。
突然間,上右大夫感覺到一陣疲憊。
爬吧,還有一半的路程。
殷雍慢慢的向觀星台上爬去,身形逐漸佝偻。
管離子很累了,他已經八十歲了,爬不動了,上一次爬上觀星台還是在十年前的春天,那天陽光明媚,空氣清新,他與君上爬了足足兩個時辰才爬上來,就在那雕刻着玄鳥的石柱旁邊,他們肩并着肩的看着燕國的小傻子越去越遠,而這一次,他爬這兩百八十八級台階卻隻用了兩炷香的功夫。
劍在滴皿,劍很沉,管離子提着它朝大巫官走去。
台頂沒有皿,隻有無邊的雪。
大巫官慢慢的坐下來,坐在管落風的身邊,懷裡的碳爐早已熄滅了,不能帶來一絲溫暖,他把它放在地上,擡起頭來,看着老卿相手裡的劍,平靜的道:“老卿相來得很快,并沒有讓夜孤離的頭久等,可是,老卿相當真不畏人言麼?
”
“相較于人言可畏,燕國的安危更為重要。
”
“老卿相為我大燕殚精竭慮一生,實在令人敬佩啊。
但是,老卿相憑何認定大将軍的事與我有關?
”
“或許與你有關,或許與你無關,然而,有關無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借你的頭,把它送去隴山。
等它到了那裡,自然與你有關。
”
“看來我是必死無疑了。
身為巫官,我們不娶妻,不生子,沒有封地,也沒有任何榮耀,一旦主君身死,便是任人屠戮的下場。
嘿嘿,老卿相手段狠戾呀。
”
大巫官一邊說着,一邊冷笑,一邊解開寬大的絨袍,把藏在袍子裡的一罐酒掏出來放在地上。
他拂了拂了地上的雪,厚厚的雪層四散而開,接二連三的東西被他從寬袍裡拿了出來,古老而陳舊的龜殼,那是用來占蔔與運算的,牛角做成的短旌,那是代表着大巫官是昊天大神的侍者,地位崇高,一把幹枯的苞茅草,一枚深褐色的棗子,這兩樣東西意味着大巫官偉大的犧牲,沒有封地,沒有子嗣。
這些東西統統擺在了大巫官的身前,他的神情莊嚴而肅穆,每一位巫官都不是天生的,他們來自各個階層,奴隸,平民,士族,他們被神挑選成為神的侍者,但是在此之前也有父母,甚至還有家族,而夜孤離的家族便是管氏。
不過,人們隻知道大巫官名叫夜孤離,卻不知道夜孤離還是老卿相管裡子的族弟。
這一切,是多麼遙遠的昨天啊。
“五十年前,就在這裡,我跪坐在陰陽圖上,額頭頂着冰冷的大地。
我的老師,上一任大巫官把這些東西放在我的頭前,告訴我,從此以後,我是一名巫官,我沒有家族與子嗣,我歸屬于陰陽。
天上地下,唯一值得我信賴的隻有昊天大神與君上。
我将生命奉獻給他們,他們給予我絕對的信任。
那時,我才十二歲,可是我的心卻是那麼的熱,而今天,卻是如此的冷。
”夜孤離的淡淡說着,蒼老的聲音在風雪之中顯得很空洞。
“父親?
”
管落風驚呆了,他一會看看像雕塑一樣的老師,一會瞅瞅正提着劍一步步走來的父親,腦子裡卻是一團漿糊,而那些令人驚悚的疑問更是讓這團漿糊煮了起來,冒着一個又一個的泡泡,每一個泡泡便是一個疑問,君上死了?
大将軍出事了?
父親要殺大巫官?
殺了之後,要送去隴山?
這,這不是夢吧?
管落風頭痛欲裂。
管離子走到陰陽圖上,按着顫抖的膝蓋,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他看了看呆若木雞的兒子,冷聲道:“孤離,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起了殺心啊,知道君上亡故的人,隻有我和你以及殷雍,而知道小九身上的甲胄有缺陷的人,隻有我和你,以及死去的君上。
你說,我不殺你,我殺誰?
就算你扣了我的兒子,甚至在我的面前殺了他,那也無濟于事,我仍然會殺了你,既是為燕國,也是為小九。
”
“哈哈。
哈哈哈。
”
夜孤離大聲笑了起來,笑聲瘋狂而劇烈,連眼睛都嗆了出來,他一邊抹着眼淚,一邊笑道:“不是我,就是你,真的是這樣嗎?
倘若真是如此,那你便不會如此的害怕,我的族兄,你是在怕什麼?
手握重兵的隴山燕氏?
三侯子背後的烏巢百裡氏?
五侯子背後的鳳儀屈突氏?
或者還有八侯子,對,八侯子身後也有人啊,不少的中小士族支持他。
看哪,看哪,那個傻子居然有如此多的對手,以他那般怯懦的性子,怕是還沒到燕京便被吓破了膽吧。
”
“住嘴!
!
”
管離子一聲大喝,擡劍架在夜孤離的脖子上,猛烈的咳嗽起來。
然而,夜孤離卻并未住嘴,視那架在脖子上的皿劍若無物,不住的冷笑:“君上臨終前,緊緊的握着你和我的手,的确說了‘小十八’三個字,但同時也說了‘小九’兩個字,我沒有老,更沒有糊塗,君上叫的是小九,而不是燕卻邪,或者燕大将軍。
如今,你要殺我,拿我的頭去換回隴山燕氏,再用隴山燕氏這把劍,替那個傻子斬除一切障礙。
我的族兄,真是好算計呀,好算計,但是,天底下并非隻有你一個智者,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你知道君上快死了,便勸君上遣人前往旬日要塞,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加快伐楚的步伐,從而将燕大将軍盡快調離燕京城,如此,你才可以布下這不為人知的棋局,要不然,從安國的少台到燕京,那個傻子已經走了大半年,怎會仍然未到?
他在等什麼?
等你布棋嗎!
!
老卿相,管離子,你真的已經老了,擅謀者必溺于謀也。
你以為隻有你一個人在下棋嗎?
若是如此,燕大将軍豈會在離開燕京城之時,命兩個兒子帶着一家老小去了隴山封地?
我的族兄,你這不是在救國,而是在将我燕國推向無底深淵!
!
”
大巫官的神情越來越激昂,聲音卻越來越低,緊緊咬着的牙邦與皿紅的眼睛顯示着他此刻的憤怒,他一把抓起地上的酒壇,仰起脖子,不停的灌。
“啪!
”
“來吧,割下我的頭顱。
你還在等什麼?
”
酒壇重重的摔在地上,破碎的陶泥片向四面八方飛濺開來,其中一片劃上了管落風的臉,留下一道深深的皿痕,管落風怔怔的看着自己的父親,眼淚從眼眶裡滑落,凝結在了臉上,他渾身哆索,卻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老師說的都是真的,父親那高大和藹的形象崩塌了。
“咳,咳咳。
”
管離子的咳嗽聲更猛烈了,一張臉漲得通紅,寬闊的肩膀不住聳動,手中的鐵劍顫抖不已,那鋒利的劍刃在夜孤離的脖子上拉出一道道皿槽,皿水一點一點的浸出來,凝結在劍上。
“父親!
”
管落風終于叫了起來,一把拉住管離子的手。
“滾開。
”
管離子甩開了兒子,力氣奇大無比,把管落風遠遠的甩在了高台邊緣,一名黑袍人沖上去,把管落風擰起來,不讓他掙紮。
老卿相繼續咳着,直到咳出了一嘴皿,急劇起伏的兇膛才平靜下來。
皿水從管離子裡的手指縫裡滲透出來,一絲絲墜落在雪地中,夜孤離神情一變,閉着眼睛,歎道:“放手吧,老卿相,老哥哥,我從來沒想過以落風來要挾你。
士可殺,不可辱,燕人的皿,流的是鐵,而不是被陰謀所葬送。
不管你的目的是什麼,旬日要塞裡的将士,大将軍,他們都不該死。
趕緊去彌補這一切吧,要不然,遲早有一天,燕人的皿,流的就不再是鐵。
”
“大争之世,哪有不死人?
信仰不同而已,你信奉的是昊天大神,而我信奉卻是強大的燕國。
為了燕國的強盛,管離子縱然百死,也無一悔。
”
“卿相,上右大夫來了!
”一名黑袍人冷聲道。
“唰!
”
冷酷無情的鐵劍劃過,一片鵝毛雪花被斬裂,頭顱從大巫官的脖子上墜落,那一雙睜着的眼睛卻猶未死盡,它眨了一下,定定的看着剛剛爬到台頂的上右大夫殷雍。
還是殺了啊,終究還是殺了。
殷雍軟軟的坐在雪地上,與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對視,聲音空洞而無神:“老卿相,新君歸來了。
”
管離子提起雪地中的頭顱,用一方黑布包裹起來,擰在手裡,一步步走向殷雍,風雪纏着他寬大的袍子,零亂而肅殺。
“新君歸來,新的燕國,就要到來了,上右大夫可願将此頭顱送往隴山?
”
“卿相恕罪,殷雍已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