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烈站在窗前,窗外的世界在眼底逐次層現,軍事要塞一般都建築在位置險要的地方,旬日要塞當然也不例外,此地是一處天然的山梁,前後是一望無際的平原,縱目極視,可以看見寥寥炊煙正在遠方升起,間或又有響亮的歌聲飄過來,那是在田間勞作的平民與奴隸的歌聲。
既然是堅固的軍事堡壘,且号稱永不陷落,那麼該有的自然不會少,高達十二丈的城牆,危聳如林的箭塔,廣闊的軍營,寬敞的馬廄,以及那占地頗大而又守衛森嚴的糧倉,甚至,還可以在那些橫七豎八、縱橫交差的街道中看到不少的平民正來來往往。
可别小看這些平民,他們在要塞前後的平原上屯田,那些土地很肥沃,他們可以把糧食源源不絕的屯進糧倉裡,從而保障要塞擁有強大的戰力。
不過,這些統統都是在永不陷落之前。
現在,放眼看去,東升的太陽就像一團大火球,在旬日要塞的斜上方散發着無窮的光與熱,在它的照耀之下,整個要塞一半昏黃、一半陰暗,那些昏黃的地方盡是些破敗不堪的景像,塌了一半的城牆,系得松松垮垮的滾木,嚴重損壞的狼牙箭,而箭塔依然如此,整個要塞原本有十六座箭塔,如今隻剩下了八座,還大部份都缺失了箭垛口,甚至,有的塔身已經深深的凹陷了進去,有的遍布蛛網一般的裂痕。
軍營很廣闊,但那些零星的帳蓬搬着手指頭都可以數清,馬廄裡沒有馬,隻有渾濁的污水與遊來蕩去的老鼠。
而這還是比較好的地方,那些陰暗的地方更是不堪不目,倒處都是斷牆與殘礫,以及被大火焚燒之後的創傷。
昔日的榮光已經不再,如今的旬日要塞傷痕累累。
來之前,虞烈有想過它怕是沒有傳聞中那樣偉岸,但是也沒想到它居然會是這般的一副慘景,這個曾經令餘國為之驕傲,傳遍中州大地的天下第一塞就如遲暮的英雄,因為歲月滄桑的洗禮,正在轟然老去。
靠它,是不守住的,虞烈有自知知明,他來到旬日要塞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所有平民與奴隸召集起來,從他們中間挑選出身強體壯的去修補城牆,會木工手藝的,去整修狼牙箭與箭塔,女人們則把以往守軍留下來的爛帳蓬再縫縫補補,畢竟不能讓一千五百名勇士露宿于野,那會使他們的戰鬥力大打折扣,至于小孩,虞烈也沒有放過他們,他們可以幫忙趕走那些在馬廄裡竄來竄去的老鼠。
待這些命令發布之後,要塞中的所有人都怔怔的看着他。
一名朽木蒼缟的老者說道:“将軍大人,近來天下太平,用不着修要塞。
”
虞烈回道:“很快就不會太平了。
如果你們不想被大火焚燒,不想讓自己的頭顱插在戟尖上,那麼,請你們奉獻所有的力量與虔誠。
”說這話的時候,虞烈指着那被焚毀了一大半的民居,在那裡,常年累月飄浮着一股難聞的氣息,那是火腥味與腐臭味參雜在一起的味道,騎着馬經過那裡,就連馬都會不停的打着響鼻。
而這,都是拜殘酷的戰争所賜。
虞烈隻是燕國的一名五等男爵,他不是昊天大神,不能憑一已之力阻止戰争的發生,他所能做的事,唯有打赢戰争,讓自己生存下來,而要赢得戰争,就必須得關注能影響到戰争的每一個細節,這是燕卻邪的教導。
于是,整個要塞動起來了,就像一位沉睡了上百年的巨人正從泥濘裡爬起來,縱然它步履蹒跚,還在不住的咳嗽,但畢竟不再是躺在地上任人宰割。
在一個半大男孩的幫助下穿上了沉重的甲胄,虞烈從要塞裡唯一一棟依然完好的建築中走出來,這裡是領主府,他來這裡當然不是看風景,也不是有特别的待遇,而是因為這裡有旬日要塞的布防圖,以及方圓百裡之内的大緻地圖,雖說那地圖的邊角上落下的日期是武英王二十八年,整整三百多年過去了,山川地貌都在改變,可是知已知彼方能百百且,有總比沒有強。
沿着‘之’字型牆梯蹬上城牆,金龍大氅的下擺拖曳着泥地上的木屑。
密密麻麻的人正在城牆上爬上爬下,不時聽到陣陣吆喝聲,奴隸販子手下的奴隸,那個會做行走木牛的妫漓也在其中,他又搗鼓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藝,譬如,可以馱着箭矢,自如行走在凹凸不平的城牆上的木狗,以及新型的抛石機,它比以前老舊的抛石機多了一些軸承,體重卻減輕了很多,人手更是從六個人減少了到了三個人便可操作。
又如,他在城牆的箭垛口上懸挂了一些長柄鐵鏟,這種鐵鏟長達三丈,鋒利的鏟面猶如刀鋒,守軍躲在箭垛口後面,把它左右揚起,可以将依靠牆梯攀登而上的敵人通通鏟成肉泥。
并且,他還在城牆的下方挖了一些坑,在那坑裡放下了大水缸,據他所說,若是敵人想挖暗道而入,那麼,這些大水缸可以起到警惕的作用。
對此,奴隸領主很是滿意,給他指派了三十個年輕的平民與奴隸供他驅使,并且免去了他的奴隸身份。
不過,這個年輕奴隸卻對這樣的殊榮毫不在意,他整天都在忙碌,已然廢寝忘食,處于亢奮的邊緣。
墨家弟子啊,消亡的貴族。
看着一臉污垢卻來去如風的年輕奴隸,虞烈心頭百味陳雜,兩百年前,那時諸侯們的戰争有着嚴格而符合禮儀的章程,大部分都是在野外進行,首先是互相數落對方的不義之處,然後各自派出一輛戰車決鬥,勝利者自然便是正義的一方,再趁次機會一鼓作氣于敵人誓死皿戰。
可是如今卻不同了,因為天下大亂,伴随着兵家子弟的崛起,戰争越來越詭異,既有大軍團戰之于野,也有攻城掠地。
有攻城便有守城,若論守城機關術,天下之大,墨家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這個名叫妫漓的年輕奴隸便是墨家中人,墨家中人怎會是奴隸?
其實,一點也不奇怪,虞烈自已若不是遇上了衛大神醫,老神醫秦越豈會收他為螟蛉義子?
無依無靠之下,說不定,便會因為來曆不明而淪落為奴。
天下人,天下事,每個人都有着各自的命運,這妫漓比虞烈更慘,他原本是一位貴族,他的父親是子爵上卿,但是這位上卿卻殺了自己的封君,并且私自稱侯,惹得雍公大怒,把他父親的腦袋枭首示衆,并且将他也貶為了奴隸。
幸好,他遇上了虞烈。
突然之間,虞烈想起了一個人,那人将天下一統奉為畢生夙願。
這人不是别人,正是虞烈的師弟齊格。
如今,那位齊國的世子殿下已然回到了齊國,想來,隻消他的父親一命嗚呼,他便會成為齊國的國君,而那時,他便會履行那次喝醉酒之後所作的承諾,為了天下一統,戰争将無可避免,為了阻止戰争,還天下以太平,唯有天下一統。
戰争與和平?
虞烈笑笑。
這時,子車輿從維修了一半的箭塔上走下來,與虞烈并肩向要塞外的平原看去,這位中年領主身經百戰,渾身上下都散發着鐵皿氣息,但卻是個老兵油子,在他的臉上看不到絲毫的緊張,他碰了碰了虞烈的肩:“風大将軍,你說真話,咱們現在修要塞,還來得及嗎?
”
“不是來不來得及,而是我們别無選擇。
”虞烈笑了笑,全軍一千五百人,都得稱呼虞烈為風大将軍,畢竟這位奴隸販子是在替别人守城。
子車輿挑了挑眉,太陽照在他眉骨的那道傷口上,傷口早已痊愈,卻留下了一道永不可抹的印記,他笑道:“是啊,各諸侯們的大軍還在半途,伐楚不知何年何月才可功成,而那位真正的風大将軍已經離開了朝歌城三個月,卻依舊遙無音訊,鬼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走到旬日要塞,若是他一直不來,我們豈不是要守到伐楚之後?
”
“怎麼,你怕了?
”
虞烈回過頭來,凝視着子車輿:“有可能是一年半載,極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他現在身為主将,不得不憂心軍心與士氣,在見到如此破爛的要塞之後,他的副将是什麼樣的心态至關重要。
“哈,哈。
”
子車輿并未讓虞烈失望,他放聲大笑起來,笑得無比誇張,臉上的橫肉亂抖,傲然道:“燕人的皿,流的是鐵,燕人從來不畏懼戰争與生死。
”說着,一頓,無比嚴肅的看着虞烈,壓低着嗓子,沉聲道:“燕人無懼。
”
“燕人無懼。
”
虞烈回應了他,心中卻一陣恍惚,縱然他已是半個燕人,時常聽見這代表着燕人氣節的四個字,但每每聽見,他都會不由自主的想起第一次聽到它時的情景,那也是在一方戰場之上,燕十八爬上戰車時說過,燕人無懼。
而那時,他還在安國少台,是一個人見人嫌的傻子,卻也是一位侯子,他的身邊有小虞,有車夫宋讓。
他們現在都在哪,宋國嗎?
想着,想着,他的目光時而溫柔,時而陰冷。
紅彤彤的太陽爬上箭塔的頂端,照着金光閃閃的五爪金龍大旗。
遠方的炊煙越來越多,卻因隔得太遠,看不到半個人影,一排北雁尖嘯着從頭頂飛過,時值濃夏,它們将飛上近萬裡,直到那大江之南,在那裡安然的渡過溫暖的冬天。
子車輿擡起頭來,朝着天上那群大雁吼一聲,這一聲吼,直把那群大雁吓得隊形紊亂,叫聲更為尖厲,他卻哈哈大笑起來:“虞,風大将軍,依你之見,和我們作戰的将會是誰?
”
虞烈道:“不管來的是誰,都是敵人。
”
“對頭。
”中年領主很是喜歡虞烈的直爽,碰了碰他的肩:“他們何時會來?
”
“也許是明天,也許就是現在。
”
“現在?
”
子車輿眯着眼睛向遠方看去,但卻一無所獲,怒道:“鬼影子都沒一個,哪來的敵人?
”
虞烈道:“等看見了,就會有鬼了。
”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