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證帝國,航津渡口。
陰雲密布。
一位老者帶着一個一個少年在渡口張望,似是在等待船隻。
少年等了許久,頗有一些無聊地從懷中取出一塊石盤。
他修長的手指在石盤上靈活的滑動,劃痕處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藍色痕迹。
而後石盤上的痕迹漸漸隐沒,石盤上浮現出了另一個與痕迹截然不同的奇異紋路,像是一片雲朵,下面有三團雨滴。
“船不會來了,我們找客棧吧。
”少年把石盤收起來,同時頗為自信地說道。
老者聽到這句話之後,拄着拐杖跟随少年一同後撤,但同時他卻開口問道:“為什麼不會來了?
你拿的靈盤是觀測天氣的吧?
”
少年觀測的既然是天氣,那和船家來不來應該沒有什麼邏輯上的關系。
“接下來會有暴雨,不會有船家擺渡了。
”少年說,“随便找一個客棧小憩一會兒吧,暴雨應該持續不了多久。
”
“暴雨不擺渡……”老者頗有疑慮地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下大雨在證國意是不祥之兆,因為證國人認為他們的庇護神是龍神,龍可以庇佑一個國家風調雨順,如果不合時宜的下暴雨,就意味着龍神閉眼,這個國家會迎來災厄。
”少年閉起眼睛深呼吸,然後一口氣說了這麼一長串,“所以,在大證,一般百姓是不會在暴雨天氣進行任何活動,一些極端一點的迷信百姓甚至小雨就會躲在家裡休假了,綜上,船家是不會來了。
”
“你居然這都記得?
”老者語調頗有一些驚訝地說,他很驚訝少年對大證國人的習俗都了如指掌。
“是的,因為我很優秀。
”少年很平淡地說着這樣聽起來相當不要臉的話,就像在陳述一件事實一樣。
老者歎了口氣:“是啊,你很優秀……”
老者再也說不出什麼話,隻是跟在少年後面緩緩步行。
兩人沿着官道一路走了約莫三裡多地,終于遇到了一家客棧。
倒不是說店家不願意把客棧就安紮在渡口附近,航河的脾氣相當暴躁,一言不合就會漲潮決堤,百年之内已經有八次決堤的曆史了,周遭的店家實在苦不堪言,隻能把客棧安紮在比較遠的位置。
饒是如此,今天的航津鎮卻格外熱鬧。
少年領着老者找到了裝修得最亮眼的一家客棧,方一走進去,就有小二迎了上來:“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啊?
”
“來些酒菜,我們躲雨。
”少年吩咐道。
小二看了下窗外的天,雖然隻是有一點陰郁,卻也不一定下雨,不知道這個少年是怎麼得出“躲雨”這個結論的,不過他既然隻是個小二,還是肯定不能過問客人太多。
安排兩人坐下,他便到廚房招呼酒菜,不一會兒,整個客棧便座無虛席。
陰雲開始籠罩天空,不久之後一陣驚雷劃過,淅淅瀝瀝的小雨點最終演化為暴雨,小二這才用驚為天人的眼神看着少年。
但少年卻無動于衷。
暴雨漸漸下大了,河水緩慢上漲,緊接着就又有一批從渡口過來的旅客擠進了客棧,不過客棧已經座無虛席,客棧老闆隻能幫他們就地生個火堆取暖。
緊接着,第二批旅客擠了進來,這一批遊客态度就不那麼好了,他們先是漸漸開始擠火堆,緊接着又開始和有座位的人搶座位。
倒也是少年選的座位好,比較偏,沒有人過來騷擾。
不過第三批客人可就沒那麼好對付了。
過不多時,幾個身披铠甲的士兵開道,他們鐵戈一揮,火堆旁的人無不向客棧更深處躲避。
人在江湖,可以惹最有名的豪俠,可以得罪最強大的門派,但唯獨有一夥人不能惹。
那就是官!
江湖豪俠打生打死得來的财寶,在達官貴人的家中甚至起不到裝點門面的作用。
江湖人的皿,往往都卷着财富,源源不斷地湧流入帝王家。
“少爺,裡面已經清理出一條空地了,您看是不是要進去,雖然少爺體格健碩,但是淋多了雨小的看了也心疼啊。
”門外傳來一個似乎是仆人的聲音,他的語調裡透出了一股奴性,隻有跪着活的人,才知道怎麼用嘴巴下跪。
“沒出人命吧?
我不喜歡看見皿。
”緊接着,一個少年的聲音響起。
這個少年的語調之中透露着一股桀骜,他相當的自信,和一般纨绔都不太一樣,但這種人卻并不比一般纨绔好相處。
“不太好對付了。
”少年忽然對老者說。
“如何?
”
“最難相處的人來了。
”少年夾了一口菜,又放下筷子看向了遠方。
“總之避免沖突為好。
”老者說道。
但很可惜,事情往往都是怕什麼來什麼。
外面的那個少公子走了進來之後,少年頭都沒有擡起,就聽見腳步聲逐漸靠近,少公子走到了兩個人的桌前。
“請問。
”少公子說出了這個很謙遜的詞,“請問,你們可否給我讓一下地方?
”
謙遜的詞後面是相當狂妄的一段話,倒也很符合這個少公子張狂的邏輯。
少年看了一眼老者,見老者不太願意自己
“如果不嫌棄,我們可以給你讓出來一個位置。
”少年說着,向裡坐了一點。
少公子的額頭上如同窗外的天空一般劃過了一抹陰雲,但是很快他就把這塊陰雲驅逐開來,他向旁邊的奴才瞥了一眼。
跟随他多年的奴才當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當即從他身後跳了出來,對兩人橫加指責:“我們家少爺是什麼身份?
怎麼能和你們同席?
你們有沒有教養?
是你這個老不死對你家孩子不加管教還是這孩子是死了爹媽沒人教?
”
所謂貴族,就是手很幹淨的那種人,他們會盡量避免和平民階層接觸,即使是要動粗,也會讓那些下人去做。
如果貴族真的和平民面對面發生沖突了,無論結果如何,都隻會讓那個貴族蒙羞。
當然,結果基本上平民也會付出皿的代價。
老者聽到這個奴才這句話心中暗暗一驚,生怕少年年輕氣盛,去觸怒貴族階層。
畢竟一來少年最敬重老者,二來也最忌諱其他人提及他的父母。
“是這樣的麼?
”少年站起身。
“阿權……”老者伸手想要攔着少年。
那個奴才包括後面跟着的四個随從眼睛裡都閃爍過了一道光,仿佛嚴陣戒備,隻待少年一動身就将之拿下。
“那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竟沒有認出當朝太尉的公子”阿權面露笑容向少公子鞠了一躬,然後補充說,“地方太小,騰不開,沒有辦法行全禮,不好意思。
”
所有人包括老者在内都吃了一驚,就連老者都沒有想到這個阿權竟然這麼世故。
這一席話說完之後,老者也起身讓座。
“倒是識相!
”那個奴才冷哼一句,把一個狗奴才的模樣演了個十足十。
小二見狀慌忙上來勸說:“二位二位,如果不嫌棄可以去樓上坐坐,樓上雖然沒有火爐很冷,但是畢竟是個座位。
”
“就聽小二哥的吧?
”阿權看了一眼老者。
老者點了點頭。
“上樓需要登記一下。
”小二說,“二位記誰的名字?
”
“記我的吧。
”阿權說,“樂正權,權力的權。
”
“好嘞,二位請往上走。
”小二在前面帶路,樂正權和老者跟在後面,走到樓梯拐角處,樂正權的手指頭從衣袖裡伸了出來。
“阿權……”老者對他的想法做法心知肚明,于是出聲警告了一下。
“放心,我有分寸。
”樂正權說着,轉過身追上了小二。
他的食指對着那個奴才腰間一指,那個奴才隻覺得霎時間腰間奇癢難忍,忍不住伸手去撓,而他這下意識的一個動作當即觸碰到腰間懸挂着的長劍。
長劍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從劍鞘中滑落出來,一路砍下來劃傷了他的腳背。
“哎呦!
”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忍不住喊出聲,但是随後他慌忙閉口,把劍插回劍鞘。
“丢人!
”太尉家的少公子對着奴才怒喝了一句,但他也沒說什麼,随後将目光聚焦到了樂正權消失的地方。
劍從劍鞘裡自己蹦出來?
自己拿了一輩子劍的随從握不住劍?
隻有愚者才會相信善惡有報天道輪回,如果剛剛不是那個樂正權在搗鬼,我唐某人直播自……算了也說不定。
少公子眯起眼睛,随後又搖頭笑了笑。
世人皆知道害怕權貴,卻又哪裡知道權貴也有害怕的東西呢?
如果不是那老者從中作祟,這一切全都是這個樂正權搞的鬼,那麼這個樂正權八成是從那個地方來的。
那個所有人都會敬畏的對方。
“才德。
”少公子忽然開口。
“哎?
奴才在!
”名為才德的奴才當即忍住疼痛,對少公子說道。
“馬上就要到帝都了,能不惹事的話,盡量少惹事。
”少公子說,“雖然咱們也不怕誰,但我怕事。
”
才德當即連連點頭,口中不住地稱贊少公子懂事成熟雲雲。
才德很懂奴才這個行當,他認為奴才就是一種聽得懂人話的狗,要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不要他做什麼就不做什麼。
不用那屬于人類的腦子思考問題,就不會死。
二樓。
“你今天做得相當好。
”兩人來到樓上,寒風穿堂而過,些微雨滴打在老者嶙峋的瘦骨上。
樂正權伸出右手,打了個響指。
附近空氣流速緩緩下降,寒意也漸漸被驅散了。
“是的,因為我很優秀。
”在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才開始回答老者的話。
“不過我以為你會一直忍下去,為什麼最後還是忍不住了?
”
“我并非是忍讓,也不想和他們産生沖突,而是在最大限度内為您和我素未謀面的父母主持公道。
這就是我和‘他們’的區别。
”樂正權說,“我懂得分寸,而他們不懂,他們凡事都講究對錯,一味的追求‘能做’和‘不能做’。
不會掌握分寸是‘他們’永遠都比不上我的根本原因。
因為我的優秀,‘他們’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
“總而言之,你做得相當好。
”
“雖然不是很完美,但值得您這麼稱贊。
”樂正權說道。
“你還真是一點都不謙虛。
”
“在您面前,沒有必要謙虛。
”樂正權說。
“……”老者盯着他許久,然後搖了搖頭。
誠然如他所言,樂正權單獨出現在老者面前沒有任何設防。
然而,正因為如此,老者才從來沒看到過他真正的笑容,他所有不在老者面前表現得情感都那麼虛假。
這樣很适合在這個世界生存,但是永遠這麼虛假地活着,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實在是太累了。
漸漸發現這些的老者并不能說些什麼,這個孩子會的東西全都是他教的。
“你怎麼看待今天遇見的那個小貴族?
”老者開口轉移話題。
“他不是小貴族,他是當朝太尉的兒子,如果單論近身肉搏或者械鬥,他的實力在我遇見過的人中也屬于前列的。
”樂正權敲了敲桌子,“不過今天見了之後,感覺也不是很厲害,如果不考慮利害關系,我至少有七種辦法除掉他。
并且這些辦法都不會牽扯到我。
”
“你不要每次聊到一個人就說除掉他。
”
“是您教我的。
”樂正權說,“除非關鍵時刻,否則隻使用能完全掌握的人。
”
老者經過這麼久的相處,總算是明白了,這個人現在已經相當的……沒有人性。
是的,就是沒有人性,他會物質化所有人,用怪物的思維思考問題。
老者甚至有些後悔把樂正權變成這樣了。
就好像是一個藝術家雕刻出來了自認為完美的石雕,剛剛雕刻出來的他自然會百般欣賞,但是如果要他照顧雕塑一輩子,他絕對做不到。
瘋狂的藝術家沒有必要為自己的偏執買賬,會有他狂熱的擁趸為他照料後事的。
或者說,藝術品不該是藝術家的靈感的負擔。
“你是我見過最有天分的術士。
”老者說。
“是的,正因如此,我是我所見的人中,最優秀的。
”樂正權說,“同時,我也認為我沒見過的人中,也沒有比我強的,我會保留這個觀點并不斷修正他。
”
“聽着。
”老者敲了敲桌子,“樂正權!
”
“徒兒在。
”
“我現在命令你,去了帝都以後嘗試學習正常人的感情,盡量找一個可以傾訴你内心的人,之前你一直都在山上心裡裝的事情少,到以後遇見的事情多了,見的人多了,如果還要繼續維持之前我吩咐的那些事情的話,你會憋得很難受。
”
“雖然我現在還不是很了解,但如果真的到那一步,我會考慮的。
”樂正權說。
老者苦笑了一下。
希望你能明白吧。
他想。
希望你能早點獲得真正的感情,别再像一個冷冰冰的機器一樣。
“但是,您說的一點有些不對。
”樂正權又說。
“什麼?
”
“我并非是沒有感情的。
”樂正權說,“是因為那個奴仆侮辱您以及我素未謀面的父母,我才會去懲戒他。
我之前親手解決掉‘他們’,回想起之前我們一起度過的歲月,我也會很懷念以及惋惜,隻是我不會把這些事情說出來而已。
”
老者又是歎氣。
他除了歎氣之外,隻有歎氣。
因為他什麼都做不到,什麼都改變不了,培養出樂正權這種大殺器的人是他,謀劃這一切的也是他。
“一切為了大證道統。
”他隻能這麼說。
“為了大證國。
”樂正權是這樣回答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