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但星空浩瀚月光皎潔。
荒蕪的曠野上,西北風依舊呼嘯,刺骨的寒風吹拂過去,這支盔甲鮮明的雍丘守軍列隊整齊,領頭的一員的将官端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不遠處那狼狽不堪正在楊朝宗号令下勉強集結的數百殘兵,嘴角挑起一抹輕蔑的冷笑。
孔晟率軍離開睢陽大張旗鼓地往雍丘而來,這自然早就引起了雍丘令狐潮所部的高度關注。
雖然令狐潮并不認為睢陽出來的這五六百人的隊伍真敢進攻雍丘,但畢竟雍丘守衛力量因為大部分兵力被大燕僞朝廷撤離,而顯得防衛單薄,所以他也不能不對周邊任何軍力的異動保持足夠的警惕。
因此,令狐潮竟然親自率領一千軍馬偃旗息鼓離開雍丘,悄然往甯陵方向而來。
在令狐潮看來,若是這支睢陽軍的真正意圖是龜縮在甯陵苟延殘喘的楊朝宗殘部,那麼,他這一千軍就是埋伏在後的黃雀,鹬蚌相争黃雀在後,等睢陽軍跟楊朝宗的人兩敗俱傷,他在率軍沖出揀一個現成的便宜。
這無意中就救了楊朝宗一命。
楊朝宗此刻非常狼狽,铠甲卸開,頭盔都在奔逃中不知丢失在何處,握住長槍的手至今還因為驚魂未定而微微顫抖着。
他擡頭望向了神色倨傲的令狐潮,嘴角抽搐了一下,但還是不得不打馬上前見禮。
“令狐将軍!
楊某有禮了!
”楊朝宗在馬上躬身抱拳。
見禮的動作分明就有些僵硬和無奈,昔日,令狐潮頂多算是跟楊朝宗平起平坐的同僚,但如今楊朝宗是敗軍之将、喪家之犬,面對擁有雍丘一地和數千兵馬的令狐潮,一點傲氣和矜持也不敢有。
兩人原就不合,結有嫌隙。
這是楊朝宗甯肯窩在甯陵也不向雍丘投靠的關鍵因素。
但所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何況楊朝宗此時不得不投靠令狐潮。
令狐潮哈哈大笑,在馬上扶須淡然嘲諷道:“竟然真的是楊将軍?
!
楊将軍這是從何處來,又是被何人追得這般狼狽?
”
楊朝宗臉色漲紅起來,卻敢怒不敢言道:“末将兵敗退守甯陵,麾下隻餘數百殘兵。
不成想,那睢陽派軍突襲甯陵,寡不敵衆之下,我不得不率軍向雍丘而來,同為燕王屬下,還請令狐将軍收留,楊某不勝感激之至。
”
令狐潮嘴角輕抿,聲音卻更加淡漠:“楊将軍甯陵一戰折損一萬餘衆,麾下隻剩下這數百殘兵,不知你如何向燕王交代?
”
楊朝宗咬緊了牙關,忍住滿腹的羞憤,繼續陪笑道:“令狐将軍,楊某已經上書向燕王請罪。
但楊某兵敗甯陵,其實非戰之過,而是……”
楊朝宗自我辯解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令狐潮毫不客氣地生生打斷了:“好了,楊将軍,甯陵慘敗震動河南,燕王震怒,豈是你三言兩語所能推卸掉罪責的?
以本官看來,你不如直接去洛陽向燕王負荊請罪,也勝過如喪家之犬一般到處躲避睢陽軍馬的追殺!
”
令狐潮的話很不客氣,堪稱是一種赤果果的羞辱。
而且,他這話一出口,無疑就表明了不肯收留楊朝宗的明确态度。
楊朝宗怒從心頭生,擡頭冷視着令狐潮,再也控制不住,義憤道:“令狐潮,你我本為同僚,同為燕王效力,你如今落井下石見死不救,日後楊某必然在燕王殿前參你一本!
”
令狐潮冷笑起來:“楊朝宗,你這敗軍之将、大燕罪臣,竟敢在本官面前放肆無禮!
看在昔日的同僚情分上,本官也不為己甚,速速逃命去吧!
否則,休怪本官翻臉無情,将你拿下送押洛陽,交燕王治罪!
”
令狐潮手裡的寶劍出鞘,揚手指着楊朝宗,聲色俱厲。
楊朝宗眼角的餘光從令狐潮身後那列陣森嚴殺氣騰騰的軍卒陣型上掃過,嘴角因為緊咬都咬出絲絲的皿迹來,他神色猙獰地冷哼一聲,扭頭縱馬向相反的方向馳去。
他這一馳去,那些剛剛喘了口氣的數百殘兵不得不苦着臉奔随其後。
楊朝宗不敢不走。
他知道令狐潮心狠手辣,說得出做得到,若是令狐潮當真要拿下他去讨好洛陽的安祿山,一旦被押送去了洛陽,他必然是死路一條。
對于他這種唐軍降将又是敗軍之将,安祿山的僞燕朝廷根本不可能有半分的寬容。
令狐潮端坐在馬上望着楊朝宗那數百人在夜幕下狼狽逃竄而去,嘴角浮起的笑容越來越濃烈。
副将楊甯有些疑惑地在背後輕輕道:“将軍,為何不将楊朝宗拿下送洛陽交燕王治罪?
”
令狐潮沒有回頭,聲音清冷在寒風中漸漸消散:“拿下楊朝宗對我們有什麼好處?
我雖然一向厭惡此人,卻不屑于落井下石。
他甯陵慘敗損兵折将,已經不容于燕王,麾下隻留這數百殘兵,到頭來還是一個死字。
既然他橫豎都是要死,我又何必去當這個惡人,背負這種坑害同僚的罵名?
”
“況且,放他逃去,驅虎吞狼,也好試探那支睢陽軍馬的虛實。
楊朝宗雖然隻有這數百人,但為了保命,他不得不拼死皿戰,讓他們拼一個兩敗俱傷,我等靜觀其變就可。
”
楊甯不由敬佩躬身道:“将軍深謀遠慮,運籌帷幄,所言甚是,末将佩服。
”
令狐潮哈哈大笑起來,在馬上揮了揮手,又肅然道:“傳我的軍令,暫不回雍丘,去前面山坡下就地紮營,派出探馬四處探聽消息,一旦他們兩軍相遇起了沖突,速速來報!
”
孔晟率四百睢陽騎兵在半路上與回撤的李彪李虎的陌刀騎兵相遇,雙方合兵一處,連夜返回白沙渦暫時紮營休整。
待一切安頓下來,已經是破曉時分。
孔晟在要塞的城頭上聚将議事,李彪李虎心下打鼓,忐忑不安地跟随在雷霆進四人身後緩緩而行,迎接他們的是孔晟那憤怒得幾欲噴火的冰冷眼神。
李彪李虎暗暗對視了一眼,知道這次闖下了大禍,孔晟盛怒之下,說不準會真的将他們軍法從事。
兩人一念及此,一起上前去躬身拜了下去:“孔縣令,我等違抗軍令,自知罪責難逃,還請嚴懲以正綱紀!
”
兩人單膝跪地,埋首不起。
孔晟深吸了一口氣,冷冷道:“你二人有什麼罪責?
罪責都在孔某!
”
李彪汗顔道:“吾輩不敢!
”
孔晟環視衆人,又緊盯着拜在自己面前的李彪李虎二人,以及兩人身後那肅然結陣神色複雜的百餘陌刀軍漢,聲音變得更加冷漠:“爾等本是江北軍中精銳,為鳳陽郡主親衛護軍。
兩位校尉又是虢王殿下麾下之将,豈是孔某一介小小縣令所能驅使?
”
誰都能聽得出來孔晟聲音裡的無與倫比的憤怒,百餘陌刀軍漢默默垂下頭去,心裡卻是一片茫然。
他們奉命而行,追殺楊朝宗的殘兵一路西進,雖然沒有将楊朝宗拿下,但卻斬殺了百餘人,也算是沒有白白出動,怎麼反倒成了罪人?
聽孔晟如此憤怒的“反話”,李彪李虎更加難堪地小聲道:“還請孔縣令恕罪!
末将等奉郡主嚴命,自彭城起追随孔縣令至睢陽,既然在孔縣令帳下聽命,又豈敢抗命不從?
”
“既然你們口口聲聲宣稱要在孔某帳下效命,那麼,又為何肆無忌憚違抗本官的軍令?
本官命你二人率軍佯攻甯陵,目的是将楊朝宗的數百人驅趕至白沙渦來一網打盡,你們卻為何罔顧軍令,一味逞強追趕,将其趕往了雍丘方向?
”
“本官的謀劃被你二人生生破壞!
這倒尚在其次,若是因為孤軍深入,被雍丘守軍夾擊圍攻,斷送了這百餘兄弟的性命,你二人縱然身死都難恕其罪。
”
孔晟的聲音陡然間變得無比的高亢:“軍中無戲言,軍法不留情!
李彪,李虎,你二人違抗本官軍令,本官若不嚴懲,又何以服衆?
!
”
“來人,将李彪李虎二人拿下,推出去,斬了!
”
孔晟的聲音一落,衆人皆驚。
就連李彪李虎兩人都愕然擡頭望着孔晟,措手不及。
本來在衆人看來,李彪李虎固然有抗命之行,但終歸沒有釀成大禍,孔晟頂多是略加薄懲,不會動真格的,任誰都沒想到孔晟一張口就是斬殺!
百餘陌刀軍漢大驚,旋即就拜倒了一大片,異口同聲為李彪李虎求饒。
雷霆進上前勸道:“孔縣令,李彪李虎兩位校尉無心之失,并非故意抗命不從。
目前我軍正是用人之際,臨陣斬将極為不利,還請孔縣令網開一面,饒兩人一命讓其戴罪立功!
”
孔晟長身而立,肅然不語。
南勇也出列請求道:“李彪李虎兩位校尉追賊心切,也是一腔報國赤誠。
念在他們沒有折損一兵一卒、還斬殺賊人百餘名,還請孔縣令饒其不死,以觀後效!
”
“還請孔縣令網開一面!
我等願意戴罪立功!
”百餘陌刀軍齊聲高呼,伏地不起。
孔晟清冷的目光從李彪李虎兩人的身上掠過,又環視向拜了一地的陌刀軍漢,眸光有些閃爍。
他當然不是真的要斬殺李彪李虎。
李彪李虎是猛将兩員,又是陌刀騎兵的真正首腦,若是斬殺這兩人,這支陌刀軍必然與自己離心離德,得不償失。
但軍法不是兒戲。
孔晟心裡明鏡兒一般,這支陌刀軍名義上歸自己指揮,實際上這些江北軍漢心高氣傲,若是不嚴肅整處,日後必成桀骜不馴之輩,變成難以驅馳的雞肋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