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孽緣·
初次見面,蘇青和張愛玲聊得還算投機。
于是蘇便要張陪她去僞南京政府的行政院長周佛海家,為一個被關押的朋友奔走,張愛玲好奇地問:“這個人犯了什麼罪?
”
蘇青說:“他這人啊!
是蘇秦的舌頭,秦武陽的膽,他除了落文字獄,犯不上别的罪!
”
張愛玲一聽落的是文字獄,心裡突然升起同情,爽快地說:“我是不會說話的,陪你走一趟倒是可以!
”
在行政院發生的故事也就不用筆墨累贅。
回去的路上,張愛玲方才知道蘇青與胡蘭成并不認識。
蘇青笑着說:“我這趟拖着你也不冤枉!
我跟他書信往來還是因為你的文章!
”
張愛玲詫異地問:“怎麼說?
”
蘇青俏皮地看着張愛玲說:“他就是看了,《天地》月刊上登的那篇《封鎖》,特地寫信來問我張愛玲何許人?
我就給他回信答說―一是個女人!
叫他别以為隻有男人會寫文章。
”說到這個地方,得用一些篇幅講一下胡蘭成身世。
他的祖父胡載元為一大富戶。
父親繼承家業後破産淪為普通農民。
胡蘭成的求學之路頗不平坦,高小畢業因鬧**而辍學,後考入杭州惠蘭中學,四年後又因編輯校刊與教務主任起沖突被開除,後考取杭州郵務局的郵務生。
郵政人員在“舊社會”是個鐵飯碗,可惜隻幹了一個月,他又因指斥局長“崇洋媚外”而被開除。
這年他21歲,為謀出路毅然去了北平,在燕京大學校長室做抄寫文書,同時旁聽學校的課程。
這是他蛹化為蝶的關鍵―步。
在燕京的時間雖不長,卻大大開了眼界。
1932年,他返回家鄉,發妻玉鳳去世無力下葬,他四處苦苦告貸競求助無門,最後在于媽那裡借得60元還招來一通奚落和鄙夷。
此事對他刺激甚深,從此放棄了任何正義感,一心隻想向上爬。
他後來回憶說:“我對于怎樣天崩地裂的災難,與人世的割恩難愛,要我漉一滴眼淚,總也不能了。
我是幼年時的啼哭,都已還給了母親,成年的号泣,都已還給了玉鳳,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之不仁!
”話已至此,胡蘭成再也沒有自己的立場,有奶就是娘!
後來胡蘭成活着走出了監獄。
他找蘇青要張愛玲的地址,想當面表達一位讀者的仰慕。
而這個時候的胡蘭已有第二任妻子全慧文,是個教師。
這段婚姻尚未了,又有第三個女人應英娣在身邊。
英娣原是上海百樂門當紅歌女,藝名小白雲(一說為小白楊)。
算是胡的姨太太,一如今日之“二奶”。
正如蘇青所言,頭一回登門便吃了閉門羹。
他并沒有不悅,隻是寫了張字條,留下地址電話踽踽而去。
字條上面寫着“愛玲先生賜鏊:貿然拜訪,未蒙允見,亦有傻氣的高興。
留滬數日,盼能一叙。
”那寥寥幾個字的背後,張愛玲看見一個生動活潑的人。
有一段文字形容他們兩人見面的過程,取自《她從海上來》……張愛玲斜戴着帽子,手裡握着一個小提包,斜斜地倚在黃包車上,她借着衣着打扮,體驗着類似母親那種類型的女人韻味。
按照胡蘭成提供的地址,車拉進一條曲折的弄堂。
張愛玲付過錢,四下張望,附近小門小戶看起來毫無公館的氣派,地心裡的忐忑頓時消散。
張愛玲走進胡蘭成家時,胡蘭成臉上有一種奇特的驚訝,他的眼神似乎不能坦蕩對視那女孩,或許她煊赫的家世與貴人的裝扮讓他氣餒。
胡蘭成先簡單寒暄兩句,緩和一下初見面時那種刺激不諧調的感覺,張愛玲與他想的完全不一樣。
他感到有點不安,覺得自己這問小屋子簡直快要容不下她了。
兩人談論中聊到從哪裡要來的地址,胡蘭成坦誠地說:“您别怪罪,蘇青她也是叫我逼迫才抄來給我的。
我是自從拜讀了您的大作,就想跟您見面,想當面贊一句好,哪怕錦上添花,也覺得開心。
後來是自己出了點事,這就拖到了年後才來上海。
”
張愛玲有些遲疑地問:“那事……過去了嗎?
”
胡蘭成很詫異張愛玲知道,張愛玲便将自己與蘇青去周佛海家為他說情的事情說了。
胡蘭成睜大眼睛問:“有這事?
蘇青沒跟我說!
”
張愛玲天真地笑說:“她大概想,做好事該要默默無聲!
我是一定要嚷嚷的!
”
胡蘭成對這件事有點兒驚訝,無形中對張愛玲又靠近了一些,情緒有些波動地說:“我是見了好文章一定要嚷嚷。
你的《封鎖》我看了覺得好得不行,拉着我身邊的朋友看,看了他們也贊好,這又不行,還得要他們回去推薦親朋好友看。
我被關在牢房裡,家裡給送衣服書報來,又把那兩期《天地》送來了。
我在牢裡心靜,又看了一遍,看出更多好處,在牢房裡沒人可說,急得打轉。
後來把獄卒招來了,叫他也看看,難為他識字不多,還得蹲在牢邊逐字問我!
”
張愛玲臉頰绯紅,輕輕搖頭說:“哪有這樣好的文章?
被您一說,自己都急着要回去再看看了!
”
胡蘭成一臉認真地說:“至少近年來我沒有讀到過。
我自認讀東西也算是用功的人。
中國從蘇東坡以來,文人都少有那種天真,那種與天地等量齊觀的眼界!
要先從那裡生出慧眼,再回頭來看人世的幽徽,而不是一頭栽進個人的苦悶裡,我以為一兩個世紀也造不出幾個有這樣文采的人,但萬萬沒想到這等手筆竟然出現在一位女作家身上。
我沒性别的輕視,但是蘇青回我一句張愛玲先生是個女的,真是在我的腦門上打了一棍子!
”
張愛玲頭一次聽到有人這樣來看她的文章,這讓她心裡不由得雀躍起來。
随後是那麼的水到渠成,一問一答,觀念想法思想竟然那麼的共鳴。
後面的日子裡,兩人就像注滿南北兩極的磁石,在張愛玲和她姑姑租住的房子裡見面,在上海幽靜之處約會,談古論今,聊張愛玲祖輩,天南海北幾乎沒有不拿出來聊的。
這種無形的東西就像月老手中的紅絲線,給他們的足腕牢牢打了一個死結。
張愛玲已經習慣獨思獨想的世界,被已婚的胡蘭成就這麼一探頭,進來了!
後來,張愛玲寫了與胡蘭成的婚約,“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胡蘭成加了一句,“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張愛玲是一個小女子,笑着說自己出身貴族,胡蘭成是入贅,應該改名叫“張牽”、“張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