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大人呢?
需要我們幫你嗎?
”
在這句話落地之前,被從身後拍了一下的那道身影,已如驚弓之鳥般忽然轉過身去,揚起了握着匕首的手,當即便向身後之人刺去。
她動作很快,對方吓了一大跳,往後仰避間,一把抓住她握着匕首的那隻手腕,不解地道:“我不過問你一句話,你為什麼紮我啊?
”
她想要抽回手腕卻不能,手中匕首已經掉落在地,剛擡起另隻手想要攻擊,卻也被制住。
面對如此迅猛又力氣奇大的身手,她又急又怕:“……放開我!
”
阿點訝然:“你是女娃!
”
那扮作男子的少女聞言面色一白,下意識地看向巷口處,急于逃脫之下,她忽然将頭湊上前去,張嘴便要去咬阿點的手。
阿點吓得連忙松開她,在她要逃時,又立即從後面制住她兩條手臂,将她一把按在巷中的牆壁上,一邊向牽馬走來的常歲甯喊道:“阿鯉,快來快看,看我抓住了一個刺客!
”
披着蓑衣戴着鬥笠的常歲甯走了過來:“刺客?
”
“我不是!
”那少女掙紮動彈不得,急聲道:“我隻是和家人走散了……我不過是尋常災民而已!
”
阿點忙道:“可是她有刀!
好快的刀!
”
他拿一隻手即将對方死死制住,另隻手指向那隻匕首:“喏,就在那兒呢!
”
常歲甯上前撿起來,細細看了看。
少女的聲音更急了:“……有人趁亂搶東西,我拿來防身而已!
”
常歲甯不置可否,問她:“你是荥陽人嗎?
”
此地距荥陽城不過三十餘裡,荥陽在洛陽與汴州之間,常歲甯這數日帶人一路救災來到了此地。
“是……我是!
”少女的語氣多了份請求:“方才我并非有意傷人!
”
常歲甯對阿點道:“放開她吧。
”
阿點沒有猶豫,立刻乖乖放手。
少女這才得以轉身看向常歲甯,确切來說是看向自己唯一的防身之物:“有勞将匕首還給我,我……”
她話未說完,忽聽巷口一端傳來急快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快,這邊!
”
“既有人說見過,肯定就在附近!
”
“這邊!
”
少女臉色一白,頓時也顧不上向常歲甯讨要匕首了,當即便要朝巷口的另一端跑去。
然而剛擡腿疾行兩步,便聽一道平靜的聲音提醒道:“我剛從前面過來,那裡有更多官兵在追捕搜查逃犯下落。
”
少女腳下一頓,而後下意識地看向那開口之人。
雨水濛濛間,她見得那鬥笠下,一雙眼睛平靜又清亮,四目相視,那雙眼睛的主人問:“需要我幫你嗎?
”
少女張了張嘴,而後鬼使神差地,忙不疊點頭:“若你能幫我,我事後必會報答……”
她那些允諾的話尚未說完,便見對方很快從馬背上取下了一套雨具:“穿上,替我牽馬。
”
少女一把抱住那扔向自己的蓑衣和鬥笠,手忙腳亂地披上,這時那一行士兵已經來到了巷口,常歲甯側身一步,将少女擋在身後。
少女穿戴好之後,竭力冷靜着,握住馬匹的缰繩。
常歲甯轉身:“走吧。
”
這樣當真能走得掉嗎?
不是說前方也有人在追捕嗎?
少女心中不确信,但依舊配合點頭,背對着那些投來打量視線的士兵,牽馬往前走去。
“站住!
”
為首的士兵大喝一聲。
少女身形一僵,握着缰繩的手指發顫,果然!
她下意識地想逃,想跑,卻聽那道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牽好馬。
”
這道聲音似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少女腳下似被穩住,一時未動。
常歲甯轉過身,看向那一行來人。
那一行士兵邊走來,邊質問道:“你們是幹什麼的,哪裡來的馬!
”
為方便救災,常歲甯與阿點皆穿着輕便的衣袍,外面再罩上蓑衣,便看不出身份來,但那匹馬是難得一見的好馬,是一眼便能看得出來的。
阿點立刻答:“我們是救災的!
”
“救災?
”看着那匹上好的馬駒,為首的士兵微眯起了貪婪的眼睛,視線繼而定在常歲甯身上:“這樣的好馬,尋常人家可養不起……”
他打量着常歲甯的身量,命令道:“擡起頭來,将鬥笠摘下。
”
這語氣讓阿點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憑什麼聽你們的!
”
“就憑我等是奉洛陽城中李獻将軍之命,于附近各州縣搜捕逃犯!
”那名披着甲衣的士兵定定地看着常歲甯:“爾等形迹可疑,分明不似尋常百姓!
”
說着,他忽而拔刀,指向常歲甯:“怎麼,想讓老子幫你摘嗎?
”
常歲甯擡手攔下阿點,看着那指向自己的刀尖,問:“若我将馬匹與身上的錢财獻上,諸位能否與我行個方便?
”
歸期聞言耳朵猛地一豎,回過頭咧着嘴不滿地叫了一聲。
少女連忙将它拽緊。
那拿刀指着常歲甯的士兵聞言眼神微動,忽而笑了一下,将刀放了下來:“還是要例行查驗的,但隻要驗明了你們并非我們在搜捕的逃犯,自然不會加以為難。
”
常歲甯也笑了一下:“趁亂搜刮錢财,原來你們便是這樣搜捕逃犯的。
”
那士兵聞言剛緩和下來的臉色立時沉下:“你說什麼?
”
原以為是個識趣的!
天災與士族之亂當前,每日不知有多少人死去,他就是将對方直接當成士族逃犯砍死,誰又能奈何得了他!
這些時日來,他們刀下已不知沾染了多少士族人的鮮皿,看着昔日那些高高在上的士大夫們慘死刀下,除了解氣之外,更讓他們生出了難言的優越與成就感。
這種感覺讓他們行事愈發沒有顧忌,什麼規矩秩序……須知他們是在替李獻大将軍辦事,李獻大将軍是在替聖人辦差!
此時,見面前這少年人絲毫沒有懼色,那士兵隻覺遭到莫大挑釁,他猛地舉刀砍去。
同一刻,卻見那少年人忽而擡腿,動作迅猛如風。
常歲甯一腳重重地踹向他的腹部上方,将人踹出了三五步遠,撲通一聲仰摔在地。
那士兵咬着牙爬坐起身,大怒道:“果然是士族反賊餘孽!
還不快将他們拿下!
”
說着,他也立時抓起手邊長刀,要再次向常歲甯砍去。
就在他們要一同沖上前,行就地撲殺之舉時,忽見那三人一馬身後的巷口處,忽然有一隊腳步整肅的官差快步而來,為首的乃是此地幾名官員。
握着缰繩的少女見狀眼神一緊,隻覺進退之路皆被阻斷,一時驚惶難當。
“……爾等作甚!
”為首的官員見狀大驚,質問那些舉刀的士兵。
那名方才被常歲甯踹翻在地的男人擰眉,絲毫不懼本地官員:“我們奉李獻大将軍之令捉拿逃犯,一路追蹤至此!
”
“逃犯何在?
”一名官員快步上前,朝常歲甯擡手:“此乃甯遠将軍!
爾等以下犯上,可知該當何罪!
”
甯……甯遠将軍?
!
那一行士兵一時皆色變,不可置信看着那頭戴鬥笠的少年人。
甯遠将軍怎會來此地親自救災!
見那幾名縣令之流的官員紛紛上前向那少年行禮,為首的士兵來不及想更多,腦中轟隆一聲,“撲通”跪了下去:“小人有眼無珠……不知甯遠将軍在此,沖撞冒犯之處,還望将軍恕罪!
”
這位甯遠将軍如今雖隻五品,但聖人早在去年便曾昭之天下,取徐正業首級者,必賞官三品……且抛開官職,此女如今極有威望,他們實在得罪不起。
他懊悔之餘,又覺實在倒黴——對方最初為何不曾亮明身份!
旋即想到方才對方那句假意奉上馬匹錢财之言,男人心中不禁咯噔一下……對方是有意試探,存心抓他們辦差的錯處!
男人心中驚慌間,隻見那道高挑的身影踩着滿是泥濘的長靴,走到了他面前:“腰牌。
”
男人不敢不從,急忙摘下腰牌,雙手高高捧與對方。
常歲甯伸手接過,看了一眼上面的職位與姓名之後,即随手丢還給了他,道:“這些時日都做了什麼,自一并去你們李獻将軍面前請罪吧。
”
男人向那轉身離去的背影叩頭:“是……多謝甯遠将軍!
”
心知她已将自己記下,這罪不請是不行了,男人暗覺晦氣,卻又隻能恭送她離開。
“……甯遠将軍可有受驚?
”出了巷子,此地縣令出聲詢問,雖然他也覺得受驚的應當是那些人,但關切一下總歸沒錯。
他們縣上受災情況非常嚴重,荥陽城中官府自顧不暇,根本顧不上理會他們,好在有這位甯遠将軍帶兵前來救助,對此他是真心感激的。
常歲甯搖了頭,與他問起各處的進展情況,一行人邊走邊說着。
那名被鬥笠遮去了面容的少女,牽着馬跟在後面,她看着前方常歲甯的背影,鬥笠下方的神情怔怔。
竟是那位甯遠将軍嗎?
甯遠将軍……不是聽命于聖人的嗎,既然猜到了她的逃犯身份,為何要救她?
為何敢救她?
一行人沒走出多遠,負責給縣上災民搭建臨時避難之所的荠菜帶人尋了過來,向常歲甯報明進程。
“多虧了諸位……下官這便讓人将災民安置下去。
”
幾位縣官再次向常歲甯等人施禮。
此時雨水小了很多,大多災民已經得到救助,現下需要考慮的,隻剩下一個問題了,那便是糧食。
朝廷還未來得及撥下赈災糧,縣上糧倉裡的存糧一半遭水泡毀,餘下一半也已近耗光,他們隻能去尋求荥陽官府幫助。
派去求糧的官差晨早去的荥陽,此時還未折返,隻能暫且等待消息。
洪澇與旱災不同,旱災不毀存糧,而遇洪澇時,百姓家中房屋垮塌,食物難以保存,各處糧倉儲存稍有不當,也會損失慘重。
常歲甯前去幫忙一同安置災民,與他們一同等待荥陽的消息,若荥陽官府也無糧,或不願撥糧,那便要另想辦法應急。
雨水暫停,但烏雲始終未散,天色很快黑下來,四下燈火稀松搖晃,顯得格外疲憊難支。
官差終于折返,卻沒有拿到糧食,荥陽官府聲稱也無糧可用,讓他們另想辦法支撐一二,等候赈災糧送達。
沒有等到糧食,有百姓哭着埋怨起來,也有餓到失去理智的人搶奪身邊人所剩不多的幹糧,因此大打出手。
縣令出面控制住局面後,隻有取出最後所剩不多的米糧,煮粥給災民們分下去。
粥煮好後,縣令親自捧了一大碗,送到常歲甯面前。
看着那頭發花白的縣令,常歲甯搖頭:“不必了,我們有幹糧,這碗粥大人用吧。
”
這位縣令做事親力親為,這般年紀還泡在水裡救人,實在不易。
見常歲甯再三推拒,縣令才又讓人另拿了隻碗過來,将大碗裡的粥倒了一半出去,自己端起倒出來的那碗,讓人将剩下的送去給一位受傷不能動彈的書生。
倒出來的多是米湯,剩下的則要稠一些。
荠菜眼看着老縣令将那碗米湯喝罷,又去詢問受傷百姓用藥情況,不禁歎氣:“這麼下去怎麼行啊。
”
這且隻是一個縣,而如今面臨同樣處境的百姓比比皆是。
坐在一塊石頭上的常歲甯,下意識地看向荥陽城的方向,眼中有思索之色。
此時,忽有一陣馬蹄聲踏着積水傳來。
常歲甯身後原本在走神的少女身形立即繃緊。
常歲甯隻是收回視線,看向馬蹄聲傳來的方向,她安排了士兵放哨,很快便有人來報:“将軍,是崔大都督他們!
”
崔璟回來了?
常歲甯立時起身。
崔璟此去查看黃河堤防,已有十日餘。
而這十餘日間,洛陽城内外已經徹底變了天,不單有天災,更有人為。
火把映照下,一行人馬多着玄衣,披玄甲,氣勢威嚴不容侵犯。
為首的青年衣袍半濕,挂着雨珠的臉龐之上眉愈漆黑,輪廓愈清晰深邃。
他此時下馬,朝常歲甯大步走來。
常歲甯留意到,他身邊多了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人。
見得那人,那名寸步不敢離開常歲甯的少女,眼神一時有些意外。
有人嗎?
今天大家都過節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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