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族人的視線向崔琅無聲掃來,仿若一座座大山沉沉壓下。
無人在意他同意與否,他的話沒有任何意義。
而換作往常,在這樣的氣氛下,他必當吓得雙腿打顫,跪得比誰都快,然後嬉皮笑臉賠罪混淆視聽,趁着這些族人們還未來得及給他定罪,便抓緊逃之夭夭,溜之大吉。
可這一次,崔琅沒有。
他不知哪裡逼生出來的膽量,竟敢直視着那些肅冷深沉的目光,再次開口:「長兄何錯之有?
此番若非是有長兄在,鄭氏那些族人早就像起初那些洛陽士族一樣,被冤殺不知何幾了……縱然就此死絕也并非沒有可能!
」
「住口!
」崔洐拍案而起,面色寒極:「誰允你在此口出大逆不道之言!
」
「是非公道允我!
」崔琅攥緊了拳,紅了眼睛:「那些人不知長兄便罷,難道崔家也不知長兄嗎!
」
他說着,眼中陡然湧現出委屈之色,這委屈不是為自己。
他看向坐在最上首的老人,聲音沙啞哽咽:「難道祖父也不知長兄嗎?
!
」
崔據看向那第一次以這般姿态站在崔氏族人面前,以如此堅決神态與他對視的孫兒。
「很好。
」老人的聲音幽沉如古井:「此去國子監,你果然學得很好。
」
這似是家主動怒的預兆,山雨欲來。
崔洐立時沉聲呵斥道:「膽敢無視族規,忤逆家長……來人,将這豎子帶下去,家法處置!
」
聽聞以往最令他懼怕的「家法」二字,崔琅卻仍不服,口中仍有質問之聲,但很快他即被強行拖離此處。
家法加身,他仍無「悔改」之色,竟也未像從前那般想方設法逃跑,硬生生地受下了嚴苛的家法。
崔琅死死咬着牙,疼的眼淚滾落。
這是他第一次對抗族中,挑釁族規,而代價是慘痛的。
此一日,他發出了人生中自認最有骨氣的聲音:「……繼續打啊,有種便将我打死!
」
話音剛落,他即雙眼一翻,疼暈了過去。
但因他毫無認錯态度,處置便尚未結束,于昏迷不醒間,被丢去了祠堂中反省。
崔洐放下話來,要關到他認錯為止。
在盧氏的授意下,崔棠去替兄長求情,也被一同扔進了祠堂。
看着被打的皮開肉綻,半死不活趴在蒲團上的次兄,崔棠拿出偷偷帶來的藥,流着淚替崔琅上藥。
崔琅發出含糊不清的痛叫。
「現下知道疼了!
」
崔琅聲音微弱委屈:「不是你們讓我回來的嗎……」
「那也沒有讓你去頂撞祖父!
」崔棠哭出來:「……平日裡數你最沒用,今日到底是哪裡來的狗膽!
」
崔琅:「和大黃借的呗……」
崔棠咬着牙将一整瓶藥粉都灑在他的背上。
崔琅疼得嗷嗷直叫喚,活像是被夾到尾巴的狗,叫得好不凄慘。
末了,崔琅吸着涼氣,想到祠堂外的下人必然聽到了他的叫聲,他今日極不容易硬氣一回,拿命博來的英名就這麼毀在了方才那陣狗叫聲上,不由委屈埋怨:「崔棠,你見不得我出風頭,故意扮我丢人是吧!
」
崔棠拿過外衣給他蓋上,難得沒有與他鬥嘴,眼中蓄着淚,低聲道:「這回你不丢人……我險些都要不認得你了。
」
崔琅無力地趴在那裡,「嘿」地笑了一聲:「那你說若是長兄知曉,會不會高看我些許……」
崔棠忍不住嗆他:「高看你什麼,高看你上趕着挨了頓打?
」
「你懂什麼,我這是想讓長兄知道……不管那些人如何……」崔琅的聲音愈發微弱了
:「但我和長兄是一夥兒的。
」
崔棠擦着眼淚,口中嗔道:「照此說來,這頓打倒是你的投名狀了?
」
「何止啊,這還是免死金牌呢……沒準兒可保阿娘咱們仨日後平安富貴呢。
」
崔琅蒼白的嘴角挂着一絲恍惚的笑意。
從小到大,他潛意識中,一直想得到長兄的認可,一直想向長兄靠近,但先前隻是在想,而今日,勉強算是付諸行動了吧?
他逐漸有些聽不太清崔棠的聲音了,臨昏迷前,他眼前忽然閃過一道青荷般幹淨清新的影子,神思渙散地道:「若她知曉我今日做了些什麼……定不會覺得我隻是個遇事便逃的無用纨绔了吧?
」
但他眼下的模樣定然極慘,半點也不風度翩翩,還是别讓她知曉了。
看着次兄隐有些發癡的神情,崔棠好奇問:「他(她)是誰?
」
「不告訴你……」
藏着少年隐秘心事的聲音消散,崔琅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琅兒他今日實在不成體統,還望父親不與他一般見識……」
隻父子二人的書房中,崔洐站在父親面前,正替次子賠罪。
崔據坐于書案後,聞言搖了搖頭:「六郎有長進,是好事。
」
崔洐聞言一愣,言行悖逆,目無尊長,這叫長進?
他倒覺得是向那逆子靠攏了。
「待六郎養好些,即以懲戒為名,送他回清河。
」
崔洐更是意外:「父親……」
崔據打斷他的話:「從今後,他便是清河崔氏嫡脈長房長孫。
」
崔洐驟然握緊了十指,眼中明暗不定。
「我會親自從族中擇選出二十名與他年紀相仿的子弟,随他一同回清河,陪伴督促他讀書向學。
」
老人的話語中沒有商榷更改的餘地。
崔洐心緒反複,許久,才道:「是,兒子明白了。
」
他知道父親的苦心所在,他也倏忽間明白了父親之前何以忽然有了栽培琅兒,送琅兒去國子監,讓琅兒去「沾染」那些士族之外的習性,去結交寒門子弟的心思。
琅兒有今日叛逆之舉,同這一年來的經曆密不可分。
所以,父親為了這一日早有準備。
可是……
想到今日族中商定之事,崔洐猶豫再三,最終還是開了口:「那逆子之事……非要如此嗎?
」
他聽得出來,那些族人們的不滿之言,起初不過是想讓父親向那逆子施壓,可父親卻直接下了那樣決絕的決定。
聽得這聲「逆子」,崔據看向兒子,喜怒不明地問:「這不正是你想要見到的嗎?
」
——「你身為父親,這些年來的一舉一動,不正是在将他一步步推離嗎?
」
崔洐不知自己是如何離開的,他腳步遲緩,四下皆靜,唯有父親的聲音在腦海中不時回響。
他擡首望向高聳層疊的院牆,這座大宅淹沒在夜色中,一眼難望到盡頭,以往他認為崔氏的煊赫也沒有盡頭,而此刻,他看向這無邊底蘊,眼中隻剩下了未知的茫然。
究竟誰能守住它們?
星月漸隐去,朝陽緩升起。
國子監喬祭酒的住處,為數不多的仆從女使臉上都挂着笑,倒比年節還要喜慶。
今晨,喬祭酒是從兒子的房間裡走出來的。
昨夜妻子抱着閨女狠哭了一夜,嫌他礙事,将他趕了出去,縱是被趕,卻也是歡喜的。
喬家四口一同用了早食,喬祭酒和喬玉柏一個去上值,一個去上課,父子二人很快家中的好消息傳遍了整個國子監。
喬玉綿則去了書房中寫信,她這
些年來詩詞雖未落下,但拿筆寫字卻是沒有的,生疏下筆,寫出來的東西,倒叫自己先笑為敬了。
「若甯甯瞧見,還不知要如何笑話我呢。
」
小秋在旁道:「才不會呢,常娘子想來隻會替女郎高興。
」
喬玉綿聞言一笑,重新拿起筆,接着往下寫:「罷了,若真能博甯甯一笑,倒也是好的。
」
她這眼疾初愈後的頭一封信,注定是要獻給甯甯,去委屈甯甯的眼睛了。
喬玉綿認認真真地寫了兩篇信紙,剛裝進信封裡,便聽下人來傳話,道是有客登門。
來的是一群小姑娘們,喬玉綿去前廳見客,一眼望去,隻覺百花爛漫撲面。
女孩子們圍上來,歡喜地祝賀她眼疾痊愈。
「喬姐姐猜猜我是誰?
」一個女孩子眼睛晶亮地問。
喬玉綿笑答:「自然是阿夏妹妹。
」
「喬姐姐必然是聽出我的聲音來了!
」姚夏又扯了一位女郎到身前,再讓喬玉綿來猜。
喬玉綿看着眼前端方沉穩,氣質大方的女郎,道:「這位必然是春白阿姊。
」
姚夏不服輸,又抓了一個來:「那這位呢?
」
「想必是鄭國公府的妙青妹妹。
」
一眼被認出來,魏妙青面有兩分得色——如今常娘子不在京中,她便是京中最漂亮的女郎,當然是人群中最好認的咯。
姚夏不死心,讓喬玉綿繼續往下猜,直到喬玉綿猜錯,這個認人遊戲适才結束。
廳中被說笑聲填滿,王氏親自送來茶水點心招待。
接下來兩日,陸陸續續又有得知了此事的客人或親眷前來探望。
第三日,是國子監旬休的日子,小秋從外面回來,笑着道:「女郎,郎君的好友同窗今日也同來看望女郎呢,胡家郎君他們都來了!
」
那他也來了嗎?
喬玉綿等了這數日未見崔琅,此刻想問又未好意思開口,隻讓小秋替自己更衣,又親自挑選了珠花首飾。
她去往前廳的腳步有些急,但臨近前廳時,又慢了下來,有些緊張地理了理衣裙,小聲問小秋:「……可有不妥之處?
」
小秋笑着搖頭:「沒有沒有,女郎哪裡都好!
」
喬玉綿微微彎了彎嘴角,又悄悄長吸長呼了兩息,才走進廳中。
廳内人很多,除了她父兄之外,便多是些少年面孔,喬玉綿福身一禮後,看向那些少年監生,對上那些帶笑的目光,心中漸有些疑惑。
這裡面好像沒有他。
見她神情,胡煥帶頭道:「喬娘子,我是胡煥!
」
餘下的監生們也都自報了姓名,喬玉綿向他們一一點頭,都是她聽過的名字,多是平日裡和她阿兄交好,将她喊作師妹,拿她當妹妹來照拂的人。
可是,怎麼就獨獨隻他沒來呢?
那個對她照拂最多,總愛悄悄跟在她身後護着她的人為何一直沒來?
與其說是失落,喬玉綿心底更先浮現的是一絲擔憂。
不多時,她身後廳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喬玉綿幾乎是立刻轉頭去看。
來的是一名錦衣少年,氣喘籲籲道:「有消息了!
」
來人仍不是他,但卻帶來了他的消息。
「崔六郎三日前受了家法,傷得很重,聽說人都快不行了!
」這少年與崔琅交好,也是個混不吝的性子。
衆人聞言大驚。
「怎會如此嚴重!
」
「崔六郎這是犯什麼天條了?
」
「咱們快去看看他吧!
」胡煥吓得不行,人若果真不行了,總要見最後一面
吧?
「見不着的……」那少年氣喘不勻地道:「崔家将他關起來,誰都不準見!
」
「那……那夜裡翻牆偷偷去呢?
」
喬玉柏心情雖也焦灼,不忘提醒道:「……無故私闖他人家宅,主人家按律可當場執殺。
」
崔家層層護院,怕是崔六郎命還在,他們便先被打死了。
「那可怎麼辦!
」
那混不吝少年就差哭了:「怎麼辦,最壞的結果隻能是風風光光地辦……」
胡煥重重踹他一腳:「汪澤魚,你少說些晦氣話!
」
嘈雜聲中,喬玉綿抓緊了衣袖。
最終是喬祭酒使人出面,去了崔家探問消息,崔琅是國子監的監生,他身為祭酒自然有立場過問一句。
而崔家的回應是,崔琅已無礙,但其觸犯族規,将被送回清河老宅反省,至于國子監,今後不會再去了。
喬玉柏等人聞訊,慶幸崔琅平安無事之餘,心情卻也不由有些消沉。
在赈災欽差湛侍郎一行人抵達河洛之前,崔家一行族人,先一日來到了荥陽,尋到了崔璟。
他們持家主令而來,為首的老者曾任兩朝宰相,于族中極有威望,次日,他們即于荥陽的一處崔氏宅中,開了宗堂,請出宗法,令族人見證,陳列崔璟之過。
悖逆不孝,違背族規,辱沒崔氏門風,且屢教不改,一條條皆列出來,乃至年過二十遲遲不願成家延續香火,也成了其不孝的佐證——
無人明言提及鄭氏之事,但誰都清楚,這一切是因何而起。
末了,那老者聲音沉啞威嚴:「大郎,你可有話辯?
」
面對這諸多「指證」,立于石階下方的青年垂眸:「崔璟,無話可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