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常歲甯所推斷的那般,這場并州之亂,因形勢分明之故,注定不會耗時太久。
此時此刻,在與宣州相隔兩千裡遠的并州,這場戰事已然進入收尾階段。
這一切要從六日前,河東節度使肖川忽然率兵發難、讨伐崔璟開始說起。
肖川指責崔璟冤殺并州長史戴從,是真正的叛賊,此說法一經傳開,在肖川内應的推波助瀾之下,并州城中很快掀起了内亂。
曆來各處設大都督府,大都督之職多是遙領,而真正治理掌控一州事務的人乃是長史,并州也不例外,那些忠于戴從的人在有心人的挑唆下,很快倒戈向了肖川。
然崔璟威望在此,雖未親力治理經營并州,卻仍有過半者未輕信肖川之言,願與之共守并州,才未讓并州就此失于内應叛軍之手。
同時有人秘密出城求援,但消息多在半路便被肖川的人截落。
這一切皆在印證着肖川殺人奪城的野心并非臨時起意,而是早有預謀。
第三日,肖川突破并州城外布防,一路勢如破竹,率大軍逼至并州城門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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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着,正要擡手下令攻城,下一刻卻是倏地瞪大了眼睛,好似白日見鬼。
「我昨夜忙于城中事,一夜無暇合眼,何曾與肖兄托過夢?
」身披玄色鬥篷的戴從走到崔璟身邊,摘下了兜帽,不解發問。
馬上的肖川看着本該拿穩「枉死」戲本的賢弟,面頰勐然一抖:「……!
」
戴從竟然沒死?
!
那「枉死的賢弟」看着他,道:「原來令人竊取了我之私印,僞造了我與徐正業往來信件,栽贓陷害我的人,竟是肖兄你。
」
說着,面色有些慚愧:「肖兄費心設下此局,欲竊取并州,困殺崔大都督……然我卻未死,倒叫肖兄失望了。
」
見得戴從「死而複生」,城樓之下,肖川軍中已是一片嘩然嘈雜。
至此,肖川哪裡還有不明白的,戴從原是假死,與崔璟聯手要引蛇出洞!
而方才戴從聲稱連夜忙于城中事,顯然已将城中平定了!
「崔璟女幹賊,不知從何處尋來了個赝品假貨,竟也妄想假冒我戴賢弟!
」
肖川冷笑一聲,并不認戴從,而是高聲下令道:「随我攻入城中,取崔璟頭顱者,賞金百兩!
」
賢弟假死不要緊,他來将這假死變作真死就是了!
他軍中并非人人都見過戴從,且随他起事者,也不乏知曉内情的心腹,此刻便都高喝着附和,往城門前攻去。
後面的士兵則根本不清楚城樓上發生了什麼,見得軍旗揮動,便都拔刀持槍而動,大軍如烏雲壓境卷起滾滾塵煙,随着喝喊聲幾乎要遮天蔽日。
心知城中已定,為防再生變故,肖川下定決心要盡快攻城,是以攻勢勐烈。
不斷有士兵立梯攀爬城牆而上,一陣被殺退後,緊接着又有一陣前赴後繼,城門也被巨木合力撞擊發出震耳聲響,另分數處以鐵錐欲鑿穿城牆,制造突破口。
戴從看得心疼,隻覺大把銀票在眼前燒成灰盡:「大都督,請由屬下戴罪領兵迎戰!
」
崔璟擡頭看了眼日頭。
高喝聲很快響起:「開城門,迎戰!
」
城樓之上士兵舉槍發出陣陣威喝:「迎戰!
」
城門被推開的一瞬,城門外擡抱巨木攻門者一時被逼得後退,并州大軍持盾在前,刀槍在後,最後列着弓弩手,有序奔湧殺出。
肖川見狀勐地皺眉。
對方若是閉門死守不出,或還能堅持兩日,此刻以城内區區萬餘兵力就敢開門迎戰他八萬大軍,是嫌死得不夠快嗎?
能取信戴從竊取私印,而未留下任何蛛絲馬迹,一路布下此局,便可見他并非愚鈍之輩,此刻便不可能全無警惕,當真認為對方是在找死。
事出反常必有妖……戴從假死,或許隻是其中一環而已!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眼前的局勢容不得他定下神細想,他此刻隻能駕馬攻去。
雙方厮殺間,有刺耳響亮的鳴镝聲先後在頭頂上方盤旋響起。
肖川心中不安更甚,很快便聽得身後有士兵慌張奔來,大喊道:「……肖節使,有玄策軍正朝此處而來!
」
什麼?
!
肖川不可置信:「當真沒看錯?
!
有多少人馬!
」
那士兵聲音已在發顫:「斥候稱一時難細辨,但至少也有五六萬人!
或還不止!
」
肖川驚駭難當,怎麼可能!
玄策軍在崔璟之後趕赴北境,自京師而出一路往北,行軍路線走的該是關内道,怎會突然出現在他河東道!
縱他不願相信,然而大軍後方很快便現出潰敗之象。
「玄策軍來了」的消息很快在士兵間傳開
,軍心因此大亂。
肖川不甘止步于此,高聲明令道:「……擒賊先賊王,殺了崔璟!
占下城樓,入城速速閉門!
」
擒賊先擒王,的确是個震懾對方軍心的好法子。
所以——
趁對方陣型潰亂之際,崔璟持弓,射穿了肖川的右臂。
崔璟所用戰弓,非尋常騎兵弓可比,其弓為九力弓,而挽弓者臂力也遠超常人,故此一箭射力極大,可破尋常盔甲,肖川中箭之際悶哼一聲,被沖擊得跌下馬去。
戴從趁此時機攜主力向前一舉攻去,斬殺肖川左右護軍。
肖川咬牙将箭拔出,剛要爬坐起身,已有無數刀槍指向他,将他團團圍住。
元祥得崔璟之令後,高喊道:「肖川狼子野心已被生擒,認降者不殺!
頑抗之人一律視為反賊同黨誅之!
」
此令一聲聲被傳出去。
混亂中戴從奪下了肖川大軍的軍旗,沒了軍旗指揮,又聞肖川被擒,後有玄策軍緊逼而至,肖川大軍中很快有人丢械認降。
他們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真相,隻是盲目被迫聽令行事,此刻眼見局面反轉,很快便沒了鬥志。
但何時也不乏頑抗之人,但觀形勢,已注定成不了氣候。
崔璟不再觀戰,走下了城樓。
元祥在旁快步跟随,見得自家大都督手中戰弓,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大都督……您的挽月呢?
屬下似乎有一陣子沒見您帶在身邊了?
」
從前大都督隻要披甲,挽月便從不離身。
崔璟:「收起來了。
」
收起來了?
元祥心中疑惑,但很快有士兵迎上來,戰況尚未真正結束,元祥不是不分輕重之人,一時顧不得再問,自忙去了。
崔璟握着手中戰弓,往南面方向看去。
挽月的主人已經回來了,他自然不宜再擅用。
他會将它妥善保管,待有朝一日将它物歸原主。
這場動亂持續到次日清晨,内外各處才被徹底平息。
但仍有許多後續之事需要料理,崔璟一夜未眠,連夜審了肖川,據肖川最後招供,他的确有同謀者,正是徐正業一黨。
他自稱與徐正業密謀一個在南邊起事,一個占下并州北都,到時再合力攻入京師,扶持太子登基。
至于設局欲殺崔璟,皆因他手握玄策軍,偏又是女帝爪牙,如若不除,注定是他們成就大業路上最大的絆腳石。
也因此,他才得以拿到徐正業真正的親筆書信,順利騙過女帝,構陷戴從。
崔璟令人将其證詞整理完畢後,命快馬先送去京師,又令人将并州亂狀已平的消息盡快傳往各處,以安人心。
将一切安排妥當後,崔璟獨自立在書房中,忽然覺得,自己或該親自寫一封信向常歲甯報平安,哪怕是替并州報平安。
但又突然想到,他并不知她此時在何處,她之前同元祥說過有離京打算,此刻或許已不在京師。
這時元祥走了進來,捧着一沓書信:「大都督,這都是之前傳往并州的書信,被肖川手下之人截下來的。
」
「屬下專挑了給咱們大都督府的,大半都被他們拆看檢查過了,都在這裡,請您過目。
」
他們之前為了降低肖川的戒心,故意示之以弱,任由其「把控」并州之外,對一切羊作不察,才得以順利暗調玄策軍來此。
看着元祥将那些書信放到書桉上,崔璟不知想到了什麼,先将那些信一封封翻看,而不急着打開,最終果然在一隻被打開過的信封上看到了想看到的字迹,其上書四字——崔璟親啟。
崔璟遂展信。
常歲甯在信上提醒他并州之行恐怕有詐,讓他多加警惕,并告知他她正在前往宣州的路上,她會在宣安大長公主府小住幾日。
末了,又叮囑他——若已有察覺,則不必回信,以防洩露機密。
「大都督,是不是又出什麼事了?
」見大都督隻拿着那張信紙反複觀看,元祥不禁問。
崔璟回過神:「……無事。
」
元祥松口氣之餘,并察覺到自家大都督心情似乎不錯。
元祥絞盡腦汁想了好一會兒,試探問:「大都督……那可是常娘子的信?
」
崔璟嘴角不自覺微微上揚,「嗯」了一聲,将那封信折疊整齊放回信封,單獨擱到一邊,才去拆看其它書信。
元祥恍然大悟,他就說呢,大都督讀個信怎還讀出花兒來了,拿起來就不肯擱下了!
靜靜等大都督将信都看罷,元祥殷勤提議:「大都督,您不給常娘子回信麼?
不如屬下幫您研磨吧?
」
崔璟沒有說話,隻兀自開始鋪信紙。
元祥咧嘴一笑,會意上前研磨。
崔璟提筆,目光掃向仍站在一旁的下屬。
元祥連忙退遠了些,隻等自家大都督将信寫罷,他好安排人手盡快送出去。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令元祥大受震撼。
因思路缜密清晰而向來落筆不會出錯的自家大都督,竟一連寫廢了七八張紙,卻仍不滿意。
察覺到下屬異樣的視線,崔璟默然一瞬,看向旁邊廢掉的一堆信紙,道:「将這些先拿去燒掉。
」
元祥連忙應下,上前捧起。
「不許偷看。
」
聽得這聲警告,元祥一個激靈:「是!
」
待下屬退了出去後,崔璟才又重新鋪紙,并研磨——這也是他不得不支開元祥的原因之一,那一整硯台的墨已經用光了,而他一個字還沒寫出來……若再讓元祥來磨,會讓氣氛陷入異樣,對彼此都不好。
元祥捧着那一堆廢信剛出書房,迎面便遇到了長史戴從。
元祥忙拉着人去一旁廊下,低聲道:「戴長史可有要事?
若非緊急之事,便晚些再進去!
」
戴從面色凝重:「我來向大都督請罪,此前是我失察,才給了肖川可乘之機,險些連累大都督和整個并州……」
元祥看一眼書房方向:「這些都不重要……」
戴從:「……?
」
那什麼才重要?
他此時留意到元祥懷中捧着的一堆被揉皺的信紙,不免問:「這些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