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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578 “天譴神罰”

長安好 非10 7679 2024-12-26 11:57

  這場風寒,出現在除夕之前。

  自從肖旻被卸下讨伐卞軍之戰的主帥之職,趕赴嶺南道後,便由監軍太監與樓景山繼續率兵于道州一帶追剿卞春梁殘部。

  這場看似已無懸念的收尾之戰,卻進行得并不順利。

  因為遲遲無法搜尋到卞春梁藏身之處,便隻能采用分散巡邏之法,探尋卞軍的蛛絲馬迹。

  一次,一支三百人的巡邏隊伍,終于在一處山間發現了卞軍殘部活動的痕迹。
巡邏隊伍未敢急于打草驚蛇,正欲折返報信之時,卻被警惕的卞軍殘部先一步發現。

  那一日,那三百兵卒未有一人活着出山。

  三百士兵突然憑空消失,想也知道遭遇了什麼,然而在當地百姓的掩護及誤導之下,朝廷大軍仍未能抓住卞春梁,反而是巡邏的隊伍接二連三地又遭到了幾場伏擊,人被殺,戰馬則悉數被劫走。

  這其中顯然有百姓在向卞軍通風報信,然而軍中抓了一些百姓來審問,得到的消息真假參半,加上卞軍殘部人數雖少,卻有着靈活轉移藏身之地的優勢,竟叫朝廷大軍一再撲空。

  心中焦急難當的監軍太監認為樓景山太過心慈手軟——不痛不癢地抓幾個百姓有什麼用,理當嚴懲附近村落的所有刁民,如此才能起到震懾人心的作用!

  這個提議卻被樓景山斷然拒絕,他牢記着肖旻臨走之前的忠告,清楚地知道值此關頭絕不能與百姓發生正面沖突,否則隻會将民心徹底逼向朝廷的對立面,反而會助長卞春梁之勢,帶來不可估量的惡果。

  樓景山頂着監軍太監的一再施壓,繼續搜尋卞春梁蹤迹,并嘗試說服了一些百姓作為内應——卞春梁以人心作為支撐,那麼他便也不妨從人心處入手,打開這細微的缺口。

  那些被說服的百姓開始慢慢滲入附近一帶暗中為卞軍傳遞消息、運送食物糧草的人群當中。

  但他們想要取得人群的信任,有機會得知卞軍詳細所在,還需要一段時間來經營,樓景山心中的預期是一個月——彼時距離除夕還餘半月。

  然而這間隙,軍中出現了一場風寒。

  起初患病者隻是少數,但随着患病的士兵越來越多,藥材供應出現了問題,開始有一些本就不适應南方潮濕氣候的士兵不治身亡。

  嶽州瘟疫的慘狀還曆曆在目,有恐懼在軍中悄然蔓延。

  又因追剿卞軍連連失利,軍中士氣也逐漸消沉。
尤其是臨近年關,民間已經開始為慶賀除夕做準備,而軍中大多數人已經數年不曾歸家探看,值此亂世,他們甚至都不确定家中人是否還活着。
恰逢年節,軍營中的氣氛便格外凝重頹然。

  夜中開始有患病的士兵小聲啜泣,有經驗的将領知曉這不是好兆頭,遂嚴令彈壓此等現象,一旦發現有人敗壞士氣,便有嚴懲之舉。

  樓景山看在眼中,盡量安撫士兵,并親自吩咐下去,要與将士們共賀除夕,讓軍饷已然不算充裕的軍中破例采買了肉食。

  然而在除夕之前,一個說法突然在民間大肆流傳開來,并很快傳到了軍中。

  有傳言稱,卞春梁乃是佛子轉世,為救世間百姓疾苦而來,因此其身不死,誰也殺不得——卞春梁百戰不死,就連瘟疫也未能沾染其身,便是最好的證據。

  這說法在民間得到了大範圍的認同,民心愈發躁動,軍中則越發恐慌。

  在樓景山聽來,這純屬是有心者的無稽之談,但長久以來被皇權與神權壓制的無知士兵卻對此深信不疑,甚至有人開始反省起自己的罪過。

  如此種種情緒堆積之下,變故終于在除夕當日爆發。

  趕着騾車而來,負責運送肉食和幹菜的一行十餘人,趁着士兵清點數目之時,突然毫無預兆地搶奪過士兵身上的刀刃,開啟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砍殺。

  那十餘人皆有功夫在身,且出手狠決,半點不留後路,抱着同歸于盡之心,在軍中造成了百餘死傷。

  這時天色已經暗下,視線一片昏暗,有士兵驚慌呼喊報信,經草木皆兵的衆人之口相傳,呼喊的内容逐漸變成了:“……是卞春梁殺來了!

  “快,迎敵!

  有患病昏睡的士兵突然被驚醒,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見同伴快速起身拿刀,自己便也立即跟從,如夢遊般驚慌緊繃地沖出營帳。

  “快!

  四處開始慌亂的集合,樓景山已探明情況,讓人阻止錯誤消息的蔓延,但他很快發現,局面竟有不受控制的迹象。

  偏偏這時,不知是誰吹響了迎敵的号角。

  人心愈發緊張戒備,又因沒有得到明示,集合行動變得盲目混亂。

  天色很快陷入徹底的黑暗,而這份似能起到某種心理暗示的黑暗,再度惡化了軍中情緒。

  監軍太監被驚動,從帳中行出,正見一隊士兵舉着長矛快步集合,遂下令将人統統拿下。

  為首的士兵被押着來到監軍太監面前時,口中還驚惶地喊着:“殺敵!
卞軍!

  他顯然染了風寒,嘴唇蒼白起皮,面頰消瘦,神态猶如發癔症一般,監軍太監擡手,一巴掌“啪”地甩在他的臉上:“不知死活的蠢東西,哪裡來的卞軍?
我等五萬大軍在此,且問問卞春梁,他敢過來嗎!

  那士兵被這一巴掌打得頭腦嗡鳴,如夢初醒之餘,神情幾分茫然。

  他看到那監軍太監似泛着油光的嘴唇張合着,卻聽不清對方在說些什麼,隻見得那張面白無須的臉上神情猙獰鄙夷,帶着輕視與厭惡,仿佛在看待一頭失控的家畜。

  “妖言惑衆,擾亂軍心!
拖下去,打上一百軍棍!
”監軍太監丢下這句話,口中厭煩地說着“樓景山是怎麼治軍的”,便轉身要回帳中。

  帳前的護衛替他打起帳簾,一瞬間,那被押着的士兵嗅到了帳内的酒肉香氣。

  這久未聞到過的香氣一下擊中了士兵的某根神經,他怔怔地擡眼看向帳内,隻見早早點了燈的帳中案上擺滿了珍馐,白玉酒杯散發着瑩瑩光芒。

  被風寒折磨而無藥可用的士兵突然間隻覺一股辛辣直沖眼眶,忽有淚水湧出。

  “憑什麼……”

  他猛地掙開要将他拖下去杖斃的那兩隻手,突然間撲向那監軍太監。

  他的動作過于迅猛突然,在衆人尚未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從後面将監軍太監撲倒在地,跪壓在其後背之上,一手死死按掐着對方的脖子,另外一隻手成拳,狠狠地砸向對方的腦袋,紅着眼睛哭着質問:“憑什麼?

  帳前的護衛立時拔刀上前,那士兵身上中刀,卻依舊吼叫捶打撕咬着那監軍太監,如同瘋了一般,手指摳進監軍太監的眼眶,還在質問:“到底憑什麼!

  這幅皿腥的畫面刺激了其他士兵,他們知道自己也難逃一個“擾亂軍心”的死罪,一時間竟也瘋了般湧上前去,和帳前的護衛厮殺起來。

  混亂中,那被生生摳瞎了一隻眼睛的監軍太監匍匐在地,慘叫着想要爬回帳内,卻被一名士兵拿刀狠狠貫穿了後心。

  那些士兵自知難逃一死,徹底沒了理智,嘶吼着遇人便殺。

  混亂開始擴散,許多營帳内傳出崩潰的士兵哭聲,一場人心瘟疫正在迅速蔓延。

  混亂需要控制,然而越是控制,越是适得其反。

  有了監軍太監被殺的先例,那些不明情況的士兵不甘被問罪,紛紛不顧一切地反抗起來。

  依舊有人高呼“卞春梁殺來了”,失去了秩序壓制的軍中甚至開始出現了踩踏,哭喊聲,厮殺聲,如一把把利刃,徹底斬斷了士兵們腦海中最後緊繃着的理智之弦。

  置身于這皿腥的夜色中,有人開始分不清現實與夢境,而這虛幻的錯覺恰巧給了他們一個發洩的出口。

  恐懼,絕望,無助,茫然,怨恨……他們有太多需要發洩,卻一直被壓制的情緒。

  就當是夢吧,殺過去,同歸于盡,也就解脫了!

  在此之前,這些“發狂”的士兵已經曆太多,他們當中有很多人是在李獻當初嚴苛至極的治軍手段下強撐下來的,之後又見證了嶽州瘟疫的發生——

  那場人造瘟疫已經被消除,但他們心間的瘟疫從未消失。

  與患疫卞軍的那一場死戰,曾擊碎了肖旻對朝廷的認知,也在無數士兵心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霾。

  一名發狂的士兵跪在地上,一刀又一刀地砍向一名已經倒地不起的武将:“……是你下令逼我射殺那些患疫的百姓!
你可知我在那些百姓裡,看到了我遠嫁嶽州的阿姊!

  那滿臉是皿的士兵又哭又笑:“阿姊肯定也看見我了!
她定然想讓我救她……可我連替她收屍都做不到!

  夜風呼嘯着,仿佛亡靈的吼叫。

  對亂軍的恐懼,對朝廷的怨恨,對軍法的不滿,以及對自我罪孽的問責,無望的前路,百姓的冷眼,風寒,敗仗,異鄉,佳節……這一切相疊之下,構成了引發人心瘟疫的溫床。

  這樣隻在軍中出現的大範圍的“人心瘟疫”,在史書上有迹可循,它令人聞風喪膽,并有着一個清晰具體的特定稱呼——營嘯。

  越來越多的士兵開始相互厮殺,他們或是過往有過積怨,卻礙于軍法壓制未能解決,或因嫉恨軍功分配,又或是什麼原因都沒有,隻是想要在這混亂中自保,也許是隻想殺人,來完成盲目的宣洩與毀滅。

  “主帥……炸營了!
”有經驗的武将臉上慘無人色,尋到仍在試圖安撫軍心的樓景山:“炸營沒有回頭路,他們聽不進去任何話,主帥快走!
快!

  在炸營中,将領與主帥往往會成為發狂的士兵們眼中重點發洩的對象,被視作引發一切不幸不公的罪惡源頭。

  樓景山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炸營……是他隻在傳聞中聽過的陌生字眼,此刻卻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他眼前。

  不,或許并非毫無預兆,人心不會突然爆發,這場禍亂早就埋下了一顆種子,一路而來,經鮮皿灌溉,終于破土而出,以不為世間所容的罪惡姿态,引來了毀滅性的天雷地火,瘋狂地焚燒着一切。

  “主帥,快走!

  在一道道催促聲中,樓景山卻頭也不回地奔入了混亂之中。

  義無反顧的年輕小将眼中有着慚愧而決然的淚光。

  他答應過肖将軍,要帶好這些将士們,而今卻……

  無論如何,身為主帥都沒有抛棄将士的道理,這五萬将士中并非人人皆想自毀……自當能救一個是一個!

  被皿腥籠罩纏裹着的黑夜格外漫長。

  第一縷天光出現時,厮殺聲弱了下來。

  這并非是因為人心得到了安撫,而是被殺者再無法發出聲音,殺人者均已筋疲力盡。

  四下取而代之的是無望的呻吟聲。

  無數屍體堆疊,随處可見斷肢殘骸,其中有尚存一縷生息者,在屍堆中蠕動着,遠遠望去,如同被焚燒踩踏過的蟲蟻海洋,散發着腥臭的氣味。

  除夕短短一夜間,五萬大軍就此死傷大半。

  年輕的主帥倒在屍海中,望着灰蒙蒙的蒼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領悟到了人心反噬的可怖力量。

  而這場反噬的大火,幾乎沒有任何停滞,轉瞬間便蔓延到了民間。

  五萬大軍,死傷過半,另有人逃出軍營,帶着再無所顧忌的惡念,将手中屠刀揮向了百姓,開啟了殺戮劫掠。

  他們多數沒了理智,并無法大規模聚集行事,卻帶着瘋狂的戾氣,百姓們怒然反抗之餘,對朝廷更添了恨意。

  這時,卞春梁出現了。

  他帶着自己僅剩下的五千人馬替百姓們迅速平息了這場動亂,并且收攏了部分逃兵,除此外,還有軍營中的馬匹糧草,以及民心。

  民間越來越信奉卞春梁乃佛子轉世的傳聞,并将發生在朝廷大軍中的這場可怕營嘯視作天譴神罰。

  道州城,一座不起眼的别院中,李琮立于廊下,聽罷下屬帶回來的消息,道:“傳信回益州,告訴王爺,道州計劃一切順利。

  李琮望向院牆外霧蒙蒙的天際,繼而吩咐道:“另一件事,也可以着手安排下去了。

  對卞春梁,他們榮王府另還有一份厚禮相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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