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一個個頂着青黑眼圈的族人,顧修覺得自己有些殘忍,但為族中日後而慮,他又隻能自我安慰着想,大家隻是缺乏鍛煉,習慣習慣就好了,人總是要成長的。
「要依照爾等所擅,來分派授課……」顧修答道。
那些族人們面面相觑,授課?
誰來授課?
給誰授課?
在哪裡授課?
顧修身側一名年長的族人解釋道:「你們這些時日關門抄書,大約是還沒能聽到消息,常刺史要在府學之外另建學館,建館之事已經動工了……」
「到時你們,還有各家之前遞了名帖給她的族人,都要去她的學館中做事,或與人授課,或做文書之職,具體如何,還需依爾等所擅篩選安排。
」
名帖被常歲甯握在手中的十一名族人們聞言隻覺如遭雷擊,他們原以為此次抄書完畢,他們便可恢複自由了……卻不成想,這并非結束,反而隻是個開始?
什麼學館,她開的是學館嗎?
分明是磨坊!
「填吧。
」顧修輕歎口氣:「好好填,去都去了,便盡量謀個好職位。
」
衆人心情沉重好似上磨,卻又不得不拿起筆。
顧二郎此一刻是慶幸的,好在當初父親「選賣族人」時,并不曾将他也賣給刺史府。
離開這氣氛沉重之處,顧二郎回了居院沐浴焚香更衣,才覺稍稍活了過來。
刺史府中,常歲甯剛看罷元祥讓人送回的軍報,心中隐覺戰事在即,她能留在刺史府中的時間怕是要越來越少了。
好在諸事已大緻定下,隻待後續施行,隻是刺史府中除了王長史外,真正能代替她做主做事的人不多,大多皆是剛入府的新人,姚冉還待磨練,沈三貓要幫她督建學館,至于駱先生……
常歲甯思索間,轉頭看向在一旁幫她料理公務的駱觀臨。
察覺到她的視線,駱觀臨掀起眼皮子看她一眼,繼續做事。
常歲甯主動開口:「先生,我很快便要去軍中了。
」
駱觀臨筆下一頓。
「軍營與江都城雖隔不遠,來去不過兩日路程,但與倭寇作戰,時常漂浮海上,之後刺史府中的公務我怕是沒辦法及時一一料理。
」常歲甯語氣誠懇認真地道:「我走之後,刺史府中若有需及時拿定主意的要緊之事,我想請先生與王長史一同商議應對,不知可否?
」
這是很直白的請求,片刻,駱觀臨才開口,卻是問:「常刺史果真信得過駱某嗎?
」
常歲甯:「若不信先生,又豈敢将江都大事皆交予先生呢。
」
「大事。
」駱觀臨冷笑一聲:「讓江都女子外出參與做工,也是一等一的大事,可常刺史之前為何不曾與駱某提及半字?
」
他還是那日和那些官員們一同知曉的。
但如此大事,絕不可能是臨時起意,所以,是她事先刻意瞞了他。
突然聽他翻起這筆賬,常歲甯怔了怔,卻也不否認:「是,這件事我私下與王長史商議過,的确特意避開了先生。
」
駱觀臨「呵」了一聲,如此大事都要避開他,所以還同他說什麼信任交付?
常歲甯無奈解釋道:「之所以避開先生,是因為我與先生在對待男女差别之事上意見懸殊太大,我怕先生聽了會不開心啊。
」
駱觀臨:「……」
怕他不開心?
他脫口嗆道:「可刺史大人轉頭不還是付諸行動了嗎?
」
「我當然要付諸行動啊。
」常歲甯理所應當地道:「機會難得,自當趁虛而入。
這麼好的機會都不去用,那不是傻子嗎。
」
駱觀臨被她這句「趁虛而入」噎了一下,有種被人搶了話的無力感。
「戰
事将江都撕開了一道口子,我的确有借此為江都女子謀劃之心。
」常歲甯坦然地道:「可此事之所以能推行下去,不單是因為我之威懾,更是因為此舉的确能夠更好地調動江都人力,于江都當下大有助益。
」
她看着駱觀臨:「先生,我縱有私心,卻待江都問心無愧。
」
此一點,駱觀臨沒有否認。
其實他也不是說,她凡事皆要經過他的準允,必須要與他商議,對方是主,他至多是被綁來的客,她做事目标明确,自然不會因顧慮他區區一個駱觀臨的感受而改變決定——
他隻是覺得此人說一套做一套,竟還專避開他與王長史議事……那王長史什麼資曆,能有幾分能耐?
是,他是反對女子争權争勢,但他也不是分不清輕重黑白之人!
見他别過臉不說話,常歲甯幾分後知後覺地問:「……先生之所以不滿,是因先生覺得,如此要事,我不該避開先生?
」
駱觀臨臉色凝滞。
常歲甯會意地「啊」了一聲,目色驚喜地道:「先生近日做事愈發上心,同起初大不一樣了,我便知道,先生是想與我交心了!
」
駱觀臨眼角一抽。
「先生果真還是被我打動了吧。
」常歲甯笑着問:「我這算不算是苦盡甘來,守得雲開見月明?
」
「……」駱觀臨坐得愈發端直,面孔肅然:「既應下了那三年之期……自當在其位謀其政而已!
」
誰會被她打動,誰要同她交心!
常歲甯仍然笑臉相對,不管嘴上怎麼說,這顆瓜如今肯用心做事了,那便是顆甜瓜,不枉她費心扭了這麼久。
她起身,拿起手邊一摞七八冊書籍,親自放到駱觀臨面前的公案上:「先生看看這些。
」
駱觀臨擡手翻看,眼神有些意外:「這些是……」
「是送回來的糾錯抄本。
」常歲甯道:「但這幾冊是為孤本的抄本,異常珍稀,其上塗改并不影響翻閱,自家人拿來翻看還是可以的。
」
此次謄抄藏書,為避免抄寫錯漏,故有着嚴格的糾錯流程,錯誤嚴重或及時發現錯漏而尚未抄完全本的,會被統一焚燒。
而有些整本抄寫後才被發現的微小錯誤,常歲甯令人塗改标注之後,都送回了刺史府。
「先生若不嫌棄,便将這些拿回去看吧。
」
駱觀臨沉默不語,她顯然用心挑選過,如此珍本,縱有塗改也不影響其珍貴程度,縱是用來傳家都很拿得出手了……他何來嫌棄的道理。
片刻,他起身,擡手一禮:「多謝大人贈書。
」
常歲甯笑着擡起一隻手,虛托起他行禮的動作。
片刻後,駱觀臨似下了某種決定,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整齊的信紙,雙手遞與她:「此物給大人。
」
這算是還禮嗎?
常歲甯好奇地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