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驽對她一笑,端着盛栗子的銅盆便要出帳。
謝安娘見狀問道:“這麼晚了,你要去哪?
”
“看星星。
”劉驽笑道,轉身出了帳。
謝安娘有些不放心,從榻上抓起一件大髦便追了出去。
她悄悄地跟在劉驽身後,見他繞過了很多營帳和篝火,來到了一處悄無人息的坡地。
隻見他席地盤腿坐下,端着一盆栗子邊吃邊自言自語。
“怎麼樣,味道不錯吧?
”
“你累了這麼多年,也該歇着了。
”
“你隐忍了多年的那些龜孫子,我都幫你料理了。
”
“頤敦那個孩子不錯,我很喜歡,他不會辱沒了你的耶律姓氏。
”
“你不要怪我改了可汗繼承的規制,隻要這樣才能減少争鬥。
并且我是中原人,總有一點私心。
”
……
“哎,總之你在那邊好好的吧,千百年後誰不是成了一杯黃土,你這輩子已經值了,千百年後仍有人會記得你。
”
謝安娘聽他說了很久,不忍心上前打擾,本欲轉身離去,不慎踢中腳下一根枯木,發出骨碌碌的動靜。
劉驽轉頭看見了她,“你怎麼來了?
”
“總是不見你回來,所以出來看看。
”謝安娘走過來,将大髦為他披上。
“多謝!
”劉驽心中感到一絲溫暖。
“我先回了,你也早點吧。
”謝安娘沖他笑了下,并無逗留的意思,轉身離去。
“嗯。
”劉驽望着她的背影低聲道。
謝安娘返回帳篷後在榻上輾轉反側,直至淩晨五更,她見簾門口閃過一絲光亮,進來的人是劉驽,這才放下心來,于是徹底閉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當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翌日,太陽高升,陽光普照,劉驽正在與一位滿臉胡茬的中年男子在帳外擺案飲茶。
她認得出這人正是遙辇氏的三王子,那個被耶律适魯關了五年的遙辇泰。
遙辇泰的聲音十分憤怒,隻差将手中茶杯捏碎,“我遙辇氏的江山,怎能落在他姓手裡!
?
頤敦是遙辇氏的皿脈,他怎麼能姓耶律!
?
你散去我的心腹将領,剝奪我的頭銜,你不是我的徒弟,你是我遙辇氏的掘墓人!
隻要我遙辇泰能活一日,他越兀氏就别想坐穩這個可汗的位置。
”
與他相對的,是劉驽良久的沉默。
謝安娘見此情形,心中閃過一絲痛楚。
她走出帳外,對二人說道:“茶水涼了吧,我給你們熱一下。
”
不等二人回應,她便将壺拿回了帳内,放在火爐上加熱。
帳外遙辇泰激烈刺耳的話語清晰地傳進帳來,此人在被關押五年之後,似是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她望着眼前跳動的火苗,思索了一陣,接着從頭上取下一隻發簪,在壺中水裡攪動了幾下。
簪中寶珠裡藏有的劇毒鶴頂紅,經由簪管流進水中。
劉驽乃是百毒不侵之體,此毒對他并無害處。
水熱之後,她提着水出了帳,為兩人添滿了茶杯。
遙辇泰應是罵得口幹舌燥了,于是端起茶便咕噜咕噜一口飲完,繼續對着沉默不語的劉驽罵道:“劉驽,你若還是我的徒弟,便該将兵權收回,交到我的手裡。
你是我的徒弟,我最信任的人便是你。
等我成了可汗之後,定會……定會……定會……”
他一連說出四個“定會”,接着口鼻開始冒皿,面孔發紫。
撲通一聲,魁梧的身體往後摔倒在地,再也沒有了聲息。
劉驽吃驚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幕,向謝安娘怒吼道:“你為甚麼要這樣做?
”
他的怒吼似是刺痛了謝安娘的某根神經,謝安娘咬了咬嘴唇,眼眶熱淚欲滴,“隻要他活着,你的一切安排便會付諸東流。
你下不了手,我便替你做主,反正我早已經是别人眼中的壞女人。
”
劉驽恢複了沉默,良久後方才說道:“任誰被關了這許多年,一時間也無法恢複理智。
我本想等他罵完了,消氣了,再跟他解釋的。
”
謝安娘低聲道:“他不會變的,我看得出來。
”
劉驽歎了一口氣,既然人已死去,說别的話已是無用,“我六師父曾經說過,他死後要在他的墳堆上灑滿草籽兒,等草長高了,便能作駿馬的口糧。
”
謝安娘抹了抹眼淚,“我這就去辦!
”
“算了,我們一起去吧!
”劉驽從地上扶起了死去多時的遙辇泰,将他放上一匹馬背,牽着馬往營地外行去。
謝安娘緊跟在他的身後,亦步亦趨。
兩人來到一處山坡上,劉驽解下腰刀準備挖坑,發現不遠處噶爾海正在祭奠他的二弟乃木器和三弟呼威。
兩座墓堆相依而建,顯得無比親密。
他望了眼噶爾海落寞的背影,又望了眼馬背上的遙辇泰,乃是歎了口氣,迎着風繼續往前行進。
兩人終于來到了一個無人的地方,他運刀疾揮,泥土翻飛。
須臾之後,一處方坑呈現在兩人的眼前。
他将遙辇泰的遺體從馬背上取下,小心翼翼地放入坑中。
遙辇泰雙目猶睜,他隻得為其抹下了雙眼。
一陣刀光過後,泥土重新填回了坑中,新土堆壘而起,狀似一座寶塔。
他曾經聽頓悟後的那喀巴說過,僧人死後将骨灰裝入寶塔,來生修行或可成佛。
他不期望六師父來生能夠成佛,隻願其來生不再生于帝王之家。
此時謝安娘已尋來不少草籽兒,盛于裙布之中。
她玉手盈盈握起一把,灑在遙辇泰的墳頭,“三王子,對不住了。
你和我都是苦命人,來生還是做普通百姓,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
”
綠色的草籽兒裝點在泥土之間,頗有幾分活意。
劉驽靜靜地看着她撒草籽兒,“過不了多久,這裡便會長出草來。
”
“是啊,過不了多久,我們就能返回中原了。
”謝安娘接道。
“你真的想回嗎?
”劉驽問道。
謝安娘不禁打了個冷戰,“我……我不知道。
”她不禁想起來那個陰森森的大太監田令孜。
劉驽低頭想了片刻,之後擡起頭向她征求道:“如果你願意,不妨跟我一起走,兩個人總能有個照應。
”
“不,我要回去找銅馬。
”謝安娘幹脆地答道。
她甯願一人散落江湖,也不願與一個看輕她的人癡纏。
即便經曆了如此之多的坎坷,她始終保留着一點宰相獨女的傲性。
至于會不會真的去找銅馬,或許隻有她自己知道罷。
翌日清晨,帳中。
劉驽剛睜開眼,便看見對面的榻上空無一人,謝安娘連夜走了。
他随即爬起身來,試圖從謝安娘的榻上找到諸如一張字條。
可是找了好久終無所獲,謝安娘并沒有打算給他留下隻言片語。
謝安娘的榻上僅有一件新縫的男式袍子,兇口繡有雄鷹展翅,栩栩如生。
他将袍子攥在手心裡,遲遲說不出話來。
中午時分,他與契丹八部諸将告别,第一任輪班可汗越兀不列親自設宴為他餞行。
他隻喝了兩碗便醉了,諸将從未見他的酒量這般小過,乃是面面相觑。
他迷迷糊糊地爬上了馬,在衆人的目送下,準備南下長城而去。
此時孫梅鶴忽然從人群中擠過來,手裡牽着七歲的現名為阿保機的頤敦,前來與他告辭。
“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劉驽問道。
“不,不,我更喜歡草原。
”孫梅鶴連連擺手拒絕。
“你是看上了大薩滿的位置空缺,想當契丹國師了吧?
”劉驽笑道。
孫梅鶴睜大了眼睛,“你怎麼知道?
”
“就你這點心思!
”劉驽連連搖頭。
他酒酣耳熱,趴在馬背上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地睜開眼睛,隐約中看到一個人影在牽着馬前行,細眼一看,竟是蕭呵哒!
蕭呵哒見他醒了過來,笑呵呵地遞來一張紙條。
劉驽接過一看,紙上寫着,“君有大才,必不甘沉淪于世。
凡君所命,餘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
讀完字條,他感慨萬分,不禁伸手摸了摸腰間皮囊,怪顱經過幾天的沉睡驚醒了過來,朝他嘿嘿一笑。
蕭呵哒聽見聲音湊過來一看,看見怪顱的模樣後,吓得啊啊大叫。
劉驽見狀笑道:“别害怕,以後你們之間相處的時間多着呢。
”
……
(契丹部分就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