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回綠樹蔭濃夏日長,樓台鬼影入池塘
自古汴京富麗,北地翹楚,元滅明升,太平日久,開封府内,也有了一片歌舞升平,人物繁阜,童鼓老讀,一派百姓安居樂業之景。
州橋附近,有無數酒肆茶樓,吃食攤子,賣香藥果子,奧肉雜面,熟燒潑刀之類,其中會仙樓是最大一家,自有柳林池塘環溪水的會仙樓,正當是人們聚水納涼,閑談遊樂的好時候,可最近入了暑,來吃飯的人反倒是少了,更有一樁秘聞悄悄傳開,說這會仙樓的少東家強搶良家女子,惹人投水自盡,化作水鬼,在會仙樓後院裡的小蓮池瓊仙池裡追索人命。
這傳聞傳得有鼻子有眼,先說那少東家就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緊接着又有會仙樓東家家裡一個小厮和少東家一位朋友也都不見了。
還有一位常客,更是當夜吃完飯,翌日一早,在城外被戲水的頑童發現了。
屍體已經泡得不成樣子,可手裡還捏着會仙樓專送富貴熟客的三仙葫蘆玉涼兒。
城裡有錢有閑的都聚在聚賢居裡耶啰,消息越傳越盛,今兒正好是大暑,蟬也熱得不叫,聚賢居頭頂一把大樹帽傘罩下來,沏一碗茶,便是一場閑話。
一位青衫青年帶着一位小小少年,也要了一碗茶在聽閑話,越聽眉頭越是蹙緊,那小少年一臉不忿,低聲道:“周先生,全城神鬼,名錄盡在我阿爹手裡,又怎會有水鬼作祟?
”
那青衫青年淡淡看了小少年一眼:“天下事斷無絕對,你無目叔叔教你許久,還不懂得?
”
那小少年被青衫青年訓得垂頭:“阿燻知道了。
”
青衫青年哼了一聲:“你家這一邊的事情,以後隻能靠你,這是你的命。
”
那小少年的頭垂得更低:“是。
阿燻記下了。
”
青衫青年丢了銀子起身:“走吧,晚上再來。
”
開封周王府裡,周王妃正帶着一幹“側妃姬妾”在做玉涼兒。
尋常人的玉涼兒,不過是在手中把玩的玉質涼酒而已,但周王妃做的玉涼兒,卻是用翡翠天音的果子,那仙家神花果子也是玉質,觸手生涼,便是放在滾水裡也不會變熱一分,正适合大暑時節,這酷熱難耐的天候裡拿來鎮酒。
已經在井下湃了好些天的翡翠天音,此時有了欲滴水色,雖然是玉的質地,可到底也是植物,因此極其柔韌,穿針引線,墜成葡萄兒、小桃子、小葫蘆、八寶結子等吊飾,十分可愛。
女眷們做了玉涼兒各自拿了,放在杏金飲水之中。
這杏金丹,要用杏子六鬥,煮鮮花香藥的水滾三四沸,去了皮再大煮半晌,漉起放盆中去核,取其清汁。
再用鐵鍋放火上,以羊脂四斤,擦入鍋中,直到羊脂全部擦完。
最後在鍋裡放入杏汁兒熬煮,小火細細不斷,三四日便得了。
得出的成藥五彩金華,喝起來清甜滑潤,天生一段甜甜的香氣繞身,三四天,不散,沖了茶水用玉涼兒鎮得爽口,很像是後世的夏天之中姑娘們時常喝的甜品涼茶,但是卻有香精勾兌的甜品沒有的美容養顔功效。
這杏金丹在開封城裡,以會仙樓做的最好——“可惜會仙樓卷入離奇鬼案,也不知道還能如何。
”今昭歎氣,這年月可不比後世,這年月裡若是炒作這種負面的消息,便是名聲大噪,也是惡名,從此一蹶不振,牌子潦倒,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今夜便去會一會那池中水鬼,老娘我出馬,還怕她不是鬼不成。
”鬼王姬搖着扇子,熱得氣喘籲籲,“這鬼天氣,求冰箱,求雪糕,求空調。
”
說話着便是夜了,大暑之夜也是無半分清涼,反而帶着一股子悶氣,将雨不雨,鬼王姬揪着貼在身上的輕薄紗衫,恨不得馬上換成吊帶熱褲,偏偏周王殿下要培養他那個同樣天生鬼眼的兒子,帶着朱有燻這個拖油瓶,鬼王姬就是再想脫,也脫不成。
柳林溪漿,荷花滿池,這會仙樓的後院修得很有江南意趣,麻衣女鬼當先下去,後面跟着黃衣鬼的頭,一鬼一頭繞着荷花池飄啊飄,飄了半晌,麻衣女鬼對朱有燻招手:“小郡王,下來。
”
鬼王姬和老周一邊一夾,将朱有燻給帶了下去,才一沾地,朱有燻便一臉驚愕:“這裡風水這麼好,哪裡有鬼?
”
“小鬼,你仔細看看!
”老周敲頭。
朱有燻扁扁嘴,又四處走走,繞了半晌回來,搖頭:“真的沒有鬼,别說鬼氣,連人氣都沒了。
這池子裡,也就還剩下幾條魚。
”
黃衣鬼一聽,腦袋紮進水裡去瞧。
鬼王姬蛾眉一蹙:“小郡王說的沒錯,這地方,沒有鬼。
除非這池子裡養的是食人魚,但若是那樣,這池子裡也該有屍氣——屍氣也沒有。
”
“會不會是什麼奇異,我也見過,毫無氣息之人。
”老周别有深意地看了鬼王姬一眼,“你們的大師姐,你總不會忘。
”
鬼王姬也别有深意地看了老周一眼:“我們當然是沒忘,倒是不知道你忘沒忘。
”
“池子裡啥也沒有。
”黃衣鬼甩着腦袋上來,“真就幾條魚。
”
老周站在岸邊摸下巴:“這可有意思了,若不是鬼,是人麼?
”
在會仙樓苦搜一番無果,幾個人隻能空手返回,倒是朱有燻折騰了大半夜覺得餓,非要在半路的鬼市裡吃點小食。
開封鬼市與洛陽鬼市類同,都是藏于老城地下,規模卻比洛陽鬼市小些,一條主街像是串珠的魚線,穿起那些錯落的洞穴,貼着地下暗河,河道與街道的兩側,有熒亮燈火,一路像是并肩而行的兩條光華龍兒,在幽暗晦澀的地下之城裡蜿蜒向前。
鬼市處處都有小吃鋪子,那些店鋪攤子承宋風俗,與北宋之時那汴京風華無二,茶坊酒樓,勾肆飲食,賣着肉脯梅雞、旋羊白腸、紅絲抹髒、熝肉水飯、香糖果子、蜜餞雕花、香藥酥食等,青花巾挽着頭的焌糟婦人,換湯斟酒;布衣衫的閑漢,東家買茶飯,西家尋渾炮,供給纨绔貴人。
朱有燻是這裡的常客,最愛一家排蒸荔枝腰子和羊肉湯,坐下買來吃了,又溜達各處,灸杏炒兔之類回去帶給哥哥朱有炖,這才心滿意足從鬼市的另一頭出去。
這一出去便是一片民房,都是苦寒人家,夜裡死寂無人,誰也瞧不見突然冒出來的朱有燻和鬼王姬四人。
四人沿着一條後巷走,走着走着,朱有燻突然指着一處倒污水的河溝:“咦!
裡面屍氣!
”
“小祖宗,您就甭管了,回頭派人過來瞧,咱們快回去吧,再不回去,王妃明日問起了時辰,我也要跟着吃挂落。
”黃衣鬼苦着臉勸。
“好吧好吧。
”朱有燻一臉不樂意,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沒走出兩條街,高高地揚起眉毛:“咦!
”
“小祖宗,又是屍氣不成?
”黃衣鬼翻白眼。
“不,是杏金丹的味道。
”小郡王好吃好玩,鼻子最靈,忽然聞見了白日裡喝的甜水味兒,立等覺得渴了,“這家牆裡,今日是吃了杏金丹的喂!
”
“杏金丹?
”鬼王姬眉頭一挑,“這地方,哪會有人吃得起杏金丹?
”她環顧四周,也吸了吸鼻子,果然一股甜香清冽之氣傳來,想必是杏金丹沏了水,還用玉涼兒湃過,那種冰涼清甜的氣味兒,“有意思有意思,不僅有杏金丹,還有玉涼兒。
”
“這味道好熟悉,應當是放了香藥的杏金丹,香藥裡這玫瑰花味兒……”朱有燻眼睛亮了亮,看着老周。
老周雙手抄在袖子裡,露出一臉的“還不算太朽木”,下巴一指:“那個腦袋,你去瞧瞧?
”
黃衣鬼好奇心最重,巴不得一聲,空飛一個頭去了,半晌轉回來,一臉的興奮:“哎呦,哎呦,沒想到那小夥子體格不咋地,挺持久。
”
“這麼持久,果然這一奔也值得。
”鬼王姬嘿嘿笑着,瞧着地上被黃衣鬼的腦袋吓了一個半死的少東家和他的小媳婦,唔,奔者下流,不是小媳婦,是小姘頭。
她坐在桌子旁,手邊一個茶壺,壺口挂着一絲碧縧,墜着一個上等的玉涼兒,那玉水頭極好,做成了并蒂三口仙葫蘆的模樣。
那三個葫蘆大小不一,簇在一起,靈動可愛,正是會仙樓的招牌三仙葫蘆玉涼兒。
“沒想到這少東家倒是個情種,罷了,兩人能成眷屬,也不容易啊。
”黃衣鬼啧啧感慨。
“這少東家和小厮在這裡,那位朋友和那個死了的常客怎麼算?
”朱有燻想起白天聽的閑話裡,可還有一位失蹤的少東家朋友和那個泡發了的熟客。
“不知道為何,我想起了剛才的水溝。
”鬼王姬仰頭望天,半晌,踩過那少東家的胳膊,對黃衣鬼說,“若不然,您老下去瞅瞅?
”
紅拂溫酒,綠鬓唱詞,那一曲《寄生草》終了,一壺汾酒也下了肚。
中年男子紅着鼻子打了一個酒嗝,笑嘻嘻地撈過那抱着琵琶的少女:“小曲兒,與你家老爺寬衣,老爺彈一曲小蠻腰如何?
”
“老爺……”那琵琶少女軟雲一般依偎進中年男子的懷裡,忽然,打了一個冷戰。
“小曲兒,你莫不是冷,你冷,我給你捂一捂……”
“啊啊啊啊啊——”
“呀呀呀呀——”
回應那中年男子的,是兩聲極其驚懼的慘叫,那中年男子一擡頭,看見窗外鑽進來一張臉,披薩着頭發看不清楚眉目,可但就那張臉,便足夠吓死一群人。
因為從窗外鑽進來的,隻有一張臉,一個,人頭。
“人心之險過山川啊。
”
聽了這一段鬼案了結,朱有燻和朱有炖兄弟兩人都歎了一口氣。
誰能想到,這一段鬼案裡竟然沒有鬼,一切都出自聚賢居掌櫃的之手,先是趁着會仙樓少東家私奔,搞出所謂的水鬼,又因為怕那少東家的朋友把真相說出去,在那貧民區将那位朋友滅了口丢進了臭水溝。
最後,為了讓着案子更加聳人聽聞,掌櫃的又尾随了一位喝醉的會仙樓熟客,将其,沉水投河。
本就沒有水鬼,本也沒有鬼案。
每個人都可以很毒,隻要學會不知足。
“……就像這玉涼兒,暑熱天氣,喝過這樣沁涼的飲水,便再也忍不住那暑氣,一涼,再涼,更涼,更冷。
”朱橚手裡把玩着翡翠天音做的玉涼兒,“上了瘾,追不到頭。
”
“父親教誨,兒子記下了。
”朱有炖和朱有燻起身行禮。
朱橚目光沉沉看着兩個嫡親的兒子:“記住,有些事情,永不可嘗試,那種事情,最怕開了一個頭兒……”
喝過一次冷酒,便不在乎再喝一次;貪過一次銀錢,便不在乎再多貪一些;殺過一個人,便不在乎再索取一條人命。
人心向善不宜,作惡卻不難。
“父親,您有心事?
”朱有炖問。
朱橚看着手裡的玉涼兒,許久沒有回答,他的眼睛裡映着的已經不是他的兒子,而是另一個年輕人的臉,那個年輕人一次計謀,無心之中,害死了自己的父親,也許不久的将來,還會害死自己的爺爺,再過一陣子,那便會學着拿起屠刀,屠戮自己的叔叔,自己的舅舅。
“沒什麼。
”終究,朱橚不忍心看着溫柔敦厚的長子一臉焦急,“隻是,若從此以後,我令你隻與允炆議論風月詩詞曲賦,你能做到麼?
”
朱有炖到底也不是蠢材,想想五月後的那些流言和朝局,重重點頭:“父親放心,至此一生,兒子都會醉心于詩詞曲賦,再不擡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