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徵心思沉重地回到小院,田勿的屍身已經交給了田家人,但關于林秋霜處置暫時僵住了,她被關在祠堂裡,由幾名婦人看守着。
本來今日容禛就該離開了,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案件卻又拖延了一陣,可畢竟軍情緊急,所以無論如何下午都要離開。
所以此刻護衛們都在忙着收拾東西,陸徵将張春暫時交給了青鸾,準備帶他一同去邊城。
容禛披着鶴羽大氅站在院中,看見陸徵垂頭喪氣的樣子,不由得道:“案子怎麼樣了?
”
陸徵将經過說了一遍,然後忍不住問:“我這樣是做錯了嗎?
”
容禛卻反問:“何為對?
何為錯?
”
陸徵愣住了。
容禛看着院中早已開敗的晚春繁花,淡淡道:“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事是絕對的對或者絕對的錯,所謂對錯,不過是立場不同罷了。
你若要為這種事情而煩憂,反倒不是我當初認識的那個陸徵了。
”
“我當初還是太過天真。
”陸徵苦笑道,“其實道理我都明白,可惜人真正身在局中,卻又沒有辦法分得這麼清楚了。
”
容禛輕笑道:“心腸柔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但你常常與刑獄打交道,如果總是這般,最後隻會讓自己失去公正之心,反倒失去了你的本意。
”
“你呢?
”陸徵問,“你一開始就看得這麼清楚嗎?
”
容禛搖搖頭:“我若是看得清楚,就不會來北疆了。
”他看着陸徵疑惑的表情,嘴角輕輕勾起,“我同你說個故事吧。
”
“二十年前,宮中曾發生一場動亂,究竟是何原因已經無人敢提及,隻是這場動亂不久之後,先帝暴斃,魏王造反。
那場動亂波及範圍之廣,大概是我大夏建朝以來絕無僅有的,我的母親錦嫔就是在這場動亂中莫名地失去了性命。
”縱然容禛神色淡然,陸徵依舊從他眼中看出了一絲悲哀,“我幼年非常得先帝的寵愛,但我的母親對我的感情卻是淡淡的,可是在她臨死前的一個晚上,卻非常反常地将我留宿在她的寝宮,當時我已經六歲,早已在宮外開府,照理是不能留宿宮中,我的母親一向謹言慎行,想來她對自己的命運也有所預見吧。
”
容禛頓了頓,似乎回想起了什麼,過了好一會才接着說道:“她在宮中并不算受寵,也從不去争什麼,我實在想不到有什麼人會來殺她。
我的母親死後,我的境況一度有些難堪,所幸我幼年曾得皇嫂照顧過一陣子,她對我向來多一分關照,隻當做自家子侄看待。
隻是當初魏王叛亂,我的幾個兄弟也參與其中,當今對我們始終有所防備。
為了卸下他的戒心,我隻得裝作是不學無術的樣子,可久了,我卻當真有些沉迷其中,直到皇嫂臨終之際托人給我帶了一封書信,信中言明我母親之死還有内情,并讓我遠離京城。
”
“這一封信猶如當頭棒喝,我忽然就知道自己所為不過是虛度光陰,恰逢北疆戰事起,我便向當今請戰,這一走就是十年。
”他閉了閉眼,似乎有些自嘲,“可笑我那麼多年都沒有看透,如果将自己的命運交由他人,我這一生也不過就是一活在枷鎖中的囚徒而已,隻有自己有足夠的力量,方才能維護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
容禛看着似懂非懂的陸徵,輕輕一笑,将臉上的愁緒掃開:“不管你想要保留柔軟的心腸,還是你所追求的公平正義,都需要足夠的力量,而你現在所糾結的這些,歸根到底,不過是你還不夠強大罷了。
”
如果是從前,陸徵或許會反駁他,可經過了這麼多事,他也并不是當初那個過于天真單純的孩子了,雖說并不是拳頭大才是真理,但很多時候,沒有足夠強大的拳頭,是沒有辦法捍衛自己的真理的。
容禛見他已經明白了,才道:“行了,不說這些了,案子既然已經破了,之後的事情自然有縣尉可以處置,我們還是早些出發,我估計朝廷的援軍應當也快到了。
”
陸徵應了一聲,雖然還有些挂懷,但心情可見是好一些了,他便直接出去收拾東西了。
-
待到陸徵離開,青鸾才又重新進來。
容禛收起了臉上溫柔的表情,恢複到了平常,問道:“援軍如今到了何處了?
”
青鸾道:“大約還有兩日的路程就會到古甯縣。
”
容禛點點頭:“讓宋之意多上些心,雖說名義上是援軍,可那簡餘并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我們私下裡的勢力萬不能讓他有所察覺。
”
青鸾遲疑道:“此戰羯人背後站着的就是魏王,那簡餘的身份……”
“這個不需要擔心,他若顧忌這些,就不會來北疆。
既然來了,就已經表明了他的态度,想來當今也是知道,才會派他來。
”
青鸾受教,又問道:“那殿下要如何安排他?
”
容禛輕笑:“他既然是援軍,就讓他做援軍該做的事情吧,蘇岱會知道該如何和他打交道的。
”言下之意,容禛卻是打算借傷不出面,讓簡餘全權負責戰事了。
青鸾着急道:“殿下都已經想出要如何對付羯人了,豈不是将功勞白白讓給了他!
”
“這并非是什麼功勞。
”容禛搖搖頭,“羯人當初隻不過是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那火霹靂弱點明顯,即便我不說,相信以簡餘之能,也很快就知道要如何破解。
他既然來了北疆,就是打算帶着功勞回燕京,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他。
”
青鸾面色怪異道:“當初陛下将他封為忠勇侯,卻明升暗貶,将他發配去守皇陵,擺明了就是知道他的身份,他若是帶了戰功回去,豈不是讓陛下更防備他?
”
容禛輕輕地敲了敲桌面:“這正是他的聰明之處,既然他的身份已經被知曉,怎麼都逃不開被戒備,那倒不如光明正大地出來,以行動來表忠心,以功勞來穩固自己的安危。
如今朝中武将青黃不接,他想必也是看中了這一點,這才會借着這次機會出來。
既然如此,我們便讓他一讓。
”
“那他如何能笃定自己一定能夠打赢羯人?
”這也是青鸾不解之處,容禛雖然想出了應對之法,可這法子究竟能不能完勝羯人,他們都不知道。
既然如此,簡餘又如何能确定自己這一次就一定是帶着功勞回去的呢?
萬一他輸了,豈不是給了陛下以借口直接殺了他以絕後患?
容禛漫不經心道:“他大約早已和魏王父子相認了吧。
”
青鸾一驚:“那他豈不是……”
青鸾那個“反”字還沒有說出口,容禛卻已經搖搖頭:“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若魏王當真要認這個兒子,何必讓他不明不白地在德城候府這麼多年,簡餘應當也是知道,所以他必定還留有後手。
”
-
此刻,在通往古甯縣的官道上,一列士兵正在頂着烈日行走着。
此時雖然還未進入盛夏,可比起燕京的涼爽,少雨北疆卻早已熱了起來。
一隊斥候從隊伍的前方靈巧地穿梭着,直到來到簡餘的坐騎之前:“禀主将,前方再有一日半的路程就會進入古甯縣,到了古甯縣,離邊城就近了。
”
簡餘點點頭:“隊伍原地休息一會。
”
傳令兵立刻将他的命令給傳了下去,很快,整個隊伍都停了下來,大兵們毫無形象地癱坐在地上,有些在喝水,有些則在啃着幹糧。
副将陳江拿出地圖,與簡餘商議道:“主将,此處離古甯縣不遠,不如我們一鼓作氣到了古甯縣再修整吧!
”
簡餘搖搖頭:“不必,按照原有行程來便是。
”
陳江也沒有争辯,而是接着道:“主将對于接下來的戰役有何打算?
北疆畢竟是楚王殿下的地盤,隻怕他未必願意見主将在此拿下偌大功勞。
”
簡餘卻揚起唇角,那張過分豔麗的臉龐上露出一個令人目眩神迷的笑容,隻是在場衆人卻都不敢擡頭去看,更不敢露出什麼不當的表情,簡餘的笑一閃而逝,仍舊淡然道:“你放心,這個功勞,楚王殿下會拱手讓給我們的。
”
“哦?
這又是為何?
”陳江驚奇道。
簡餘的手指落在地圖上羯人王城的地方:“楚王在北疆這麼多年,羯人不過癬疥之疾,為何這麼多年都不曾被滅掉?
”
陳江心中重重一跳,忍不住壓低了聲音:“您的意思是?
”
“這北疆的秘密不少。
”簡餘眯了眯眼,“你吩咐下去,讓大夥都老實一些,打了勝仗拿了功勞就離開,萬勿去胡亂打探,否則丢了性命,本将也救他們不得。
”
陳江忙應了下來。
簡餘又看了一眼地圖,才道:“休息好了就出發吧,讓斥候找一個可以紮營的地方,今日早些休息。
”
“是。
”
等到陳江領了命離開,簡餘才擡起眼,看向遠遠的地平線,在那裡有着楚王的大軍,有着即将到手的勝利,還有……
陸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