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一輛輛裝飾着各色春花的馬車沿着河岸而行,十裡長亭楊柳依依,到處可見飛至天上的紙鸢,五色的步圍錦帳遠看似雲朵,清風送來一陣陣杏花酒的味兒。
比起往年輕松出遊的光景,今日那些禦馬前行的貴介子弟的注意力不在那些身着錦繡羅裳頭戴新奇首飾争奇鬥豔的年輕女子身上,他們互相審視着彼此,有時候目光裡還帶着嫌棄,好像有什麼人逼着他們給族中姊妹找如意郎君似的。
事實就是這麼回事。
五日前,太子于宗廟祭天登基。
登基大典自然是隆重的,文武百官并勳貴世族統統跟着折騰了一整天,有些身體不好的人到今天還沒能緩過來,隻能在家裡歇着。
再苦,也沒人敢不去。
先帝暴亡,新帝連表面文章都懶得做。
半月前宮中就傳出了先帝駕崩的消息,然而直到今日,皇城裡都沒有舉喪的意思。
這可是天子駕崩,按照禮法規矩,先要召集皇親國戚哭喪,再祭宗廟,舉國皆禁鼓樂,不能喝酒,不許吃肉,不準殺畜,不可穿顔色鮮豔的衣服,百姓也需挂白服喪。
其中京城舉喪的時間要久一些,其他州府減半。
在确定自家沒被卷入這場逼宮篡位的風波之後,京城的勳貴子弟就開始發愁,因為半月後的三月三就是遊春會,這也是一年之中相當重要的日子,文人墨客要在此時展露才華,隻要有本事,就可以不拘身份加入各種露天席地的飲宴酒會。
甭管是有才,還是有貌,都可以借着遊春會揚名。
并非所有人都存有争強好勝的心,遊春會對他們來說是一飽眼福的機會,能夠看到名門望族和高官子弟,能聽到梨園跟青樓名家的樂曲,或許還可以看到太京頗負盛名的美人們。
那可是美人!
一想到先皇駕崩,全城舉喪,三月三遊春會也報銷了,大家就是一陣氣悶。
結果事情出乎所有人意料,宮中完全沒有為先帝舉喪的意思,難道太子弑君的事是謠言,先皇還活着,隻是病勢沉重不能理事?
太京已經解除了戒嚴,鋪子紛紛開門,貨物價格持平沒有飛漲,百姓提着心落了下來。
朝堂上的事他們搞不懂,也管不着,既然沒有哭喪,皇帝肯定就沒死。
世上哪有父親死了兒子完全不管的事?
即使裝,也要裝個傷心的樣子吧!
算了,能吃肉能喝酒能聽曲子能出遊就行,天家的事兒,有相公們操心呢!
太京百姓安安心心地出遊了,然而那些高門大戶的勳貴子弟卻變得緊張起來。
新皇登基,後宮空虛啊!
楚朝時期,得封了爵位的都是功臣,隻要這些功臣不樂意女兒進宮,皇帝不會強納。
到了齊朝,所謂的勳貴世家恨不得縮起脖子做人,能保住身家性命跟爵位已經很不錯了,哪裡還敢要求更多?
好在陸璋對所謂的名門貴女沒有興趣,宮中妃嫔隻有寥寥兩三個算是出身顯貴,大半都是宮女出身。
然而陸璋是陸璋,陸忈是陸忈,誰知道繼位的這個對女人有什麼要求?
東宮隻有一個太子妃,一個太子良娣,還沒有子嗣。
照理說這等時候送女入宮,搞不好就能博個全家富貴,阖族飛黃騰達的好前景,然而新皇體弱多病,這無嗣……不見得是女人的毛病,沒準是皇帝自己的呢?
無嗣就得在宗室裡選人傳繼,皇帝如今還不到而立之年,他兩個弟弟就更加年輕了,将來大位落到誰的手裡,根本說不好,這時候站隊下場太早了!
一不小心,還得賠上阖族的性命。
再者,皇帝身體這麼差,要是做個兩三年皇位就死了怎麼辦?
這時候送女入宮,豈不是白白賠上一個女兒?
進宮是要博聖寵的,如果沒有子嗣做籌碼,就更加考驗此女才學跟能力了,這般才貌俱佳的女子,絕對不是随便一個沒落分支的族女能達到的水平,所以一般人都不願意,找個門當戶對的東床快婿,還能派上點用場呢!
于是遊春會的性質突變,名門望族的子弟都接到了來自母親姨母祖母的命令,趁着大家都抛頭露面,趕緊把某某家的公子指出來給她們看看。
至于膽子略大的姊妹,也會做出同樣的要求。
那些興緻勃勃想給姊妹出主意的公子哥,打馬一出城,對着四面八方親朋故交的眼神,恍然大悟——他們要挑選姐夫妹婿,可是自己也在被别人挑啊!
一夜之間成了别人評頭論足的對象,誰能自在得起來?
那些不想成婚的人,準備豁出去裝病也要打道回府。
可他們想走,他們家的老夫人不樂意啊,多麼好的機會,怎麼能讓兒子孫子就這麼跑掉了呢?
氣氛瞬間變得詭異起來。
有人神遊天際,破罐子破摔直接犯懶,有人挺直身闆騎在馬上,努力維持着風度,對别人議論自己的話充耳不聞心中卻沾沾自喜,更有人想方設法摸到傾慕已久的女子家車隊附近,騎馬來來回回地跑。
太京百姓不明所以,還以為這些公子哥又互相鬥氣了。
車道堵塞,水洩不通。
一輛被擠到路邊的樸素馬車上,二皇子穿着舊衣耷拉着腦袋坐在車轅上,他用少許煤灰摻和了面脂給臉抹了一層,還找了一張狗皮膏藥貼在太陽穴上,整個人就跟鬥敗了的公雞似的,無精打采。
孟戚看不慣他這個模樣,嫌棄道:“行了,你自己要離京的,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
大約是聲音過于突出,旁邊馬車上立刻有人朝他們這裡望過來。
孟戚不着痕迹地将鬥笠壓了壓,他手裡還捏着馬鞭,刻意收斂了氣息,佝偻着身形,遠看就是一個普通的車夫。
二皇子有氣無力地說:“我是謀逆逼宮的亂黨,我怎麼能公然出現呢?
隻要我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沒準在史官筆下,父皇就是我殺的了……我走得越遠越好。
”
孟戚鄙夷道:“你皇兄身邊正缺人,你不能公開露面,還不能戴個面具?
背地裡做那錦衣衛暗屬的統領也是可行的,怕隻怕你庸碌無能,沒了皇子的身份之後就什麼都做不了。
”
這句話擊中了陸慜的軟肋,他沮喪得差點跳車嚎啕。
“……孟兄,你少說一句。
”
坐在車裡翻書的墨鯉瞥見二皇子的表情,生出了幾分同情。
就算是事實,也不能直接說出來啊!
墨鯉繼續道:“經此一番變故,他必定學到了不少東西,離開太京也好,或許等到再回京時,他就脫胎換骨,能如願以償地幫到太子。
”
雖然陸忈已經登基,墨大夫還是習慣稱呼他為太子。
陸慜聽了這話,眼睛發亮,沮喪的情緒也少了許多。
孟戚無言地望向墨鯉,心想大夫太過心軟,居然還安慰二皇子——事實上陸忈有意不為二皇子洗脫罪名,就是要将陸慜遠遠送走,為此還備好了銀錢,孰料二皇子竟準備自己悄悄溜走,太子沒辦法隻能把錢給了墨鯉。
太子這麼做,是擔心自己死後,二皇子那一根筋的直腸子根本無法在太京活下來。
三皇子跟六皇子就不用了,他們沒那麼傻。
太子不止送走了二皇子,還屢次召見錦衣衛副指揮使宮鈞,千方百計地讓阿虎跟宮鈞熟絡起來,連墨鯉都看出了他的想法。
墨鯉在宮中住了半月有餘,翻完了所有需要的典籍,也結束了給太子的診治。
所謂盡人事聽天命,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太子的壽數如何,就要看天命了。
墨鯉猶豫很久,告辭離去的時候終究還是把那個方法告訴了陸忈,需要有皿親之緣的内家高手付出全部功力,支撐太子已經衰竭的心脈肺脈。
如果那位高手武功絕世到了自己跟孟戚這等地步,那倒可以不用失去武功,因為内力足夠,用完了還能有剩下。
這法子兇險異常,很難成功。
之所以要求皿親,也是因為唯有這樣才有一線希望。
太子聽到這番話後,隻是愣了愣,并沒有露出欣喜的表情,相反他望向墨鯉的眼神,變得銳利異常。
“他不僅知道自己的兄弟,那個被陸璋摔在地上的孩子沒有死,還知道燕芩學了一身好武功。
”
墨鯉回憶着那日的景象,用傳音入密對孟戚說:“太子聽到那個辦法時,像是要看透我的用意,審視我究竟知道了多少。
”
“你可以不說的。
”孟戚不贊同地道。
燕岑未必知道他自己的身世,多年來他一直沒有見過親人,如果忽然出現一個同父同母的兄長需要他廢棄武功去救命,豈不是把他逼到了兩難之境?
“……是神使鬼差。
”墨鯉閉目歎了口氣。
臨行前對上太子的目光,不知怎麼地,不打算說的話一個沖動就冒出了口。
而這個沖動,是潛意識地相信太子不會逼迫燕芩。
萬幸的是,太子的反應确實如此。
墨鯉不得不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孟戚油然生出了危機感,還好準備離開太京了!
果然能将狸奴養得服服帖帖的人十分危險!
什麼禦獸園的人擅長照顧狸奴,都是瞎話!
孟戚這些日子看得真真切切,阿虎就是一隻脾氣很大的貓,誰都不買賬,隻對太子一個人和顔悅色。
宮鈞要是信了太子的話,以為這隻貓乖順聽話,日後有他苦頭吃的!
孟戚的沉默,被墨鯉以為他是在不悅。
大夫一伸手,把車夫拽進了馬車。
陸慜唬了一跳,慌忙看四周,發現無人注意這裡方才松了口氣,同時心想孟國師跟大夫也不太不講究了,這光天化日的!
“孟兄,其實……”
墨鯉話說到一半,忽見孟戚期待地看着自己,解釋的話就卡殼了。
真是奇怪,從前可以毫不在乎地指出孟戚對着自己有反應的事實,也能直言不諱地跟孟戚談論龍脈怎麼生孩子,現在心情變了,那幾個字都變得難以出口。
沒辦法,隻好迂回着來。
“陸忈其人,約莫是越熟悉,就越容易對他産生信心,不由自主地信賴他的品行。
明主之相,大抵如此,可我沒有經天緯地的才智抱負,不想找什麼明主……我四處遊曆的時日不久,也随着你看到了太京繁華,見識了諸多事物,可那些都不重要。
縱然世間浮華遮眼,秉持初心未變。
我隻想要能夠永遠在一起的同伴,心慕之人更好。
”
孟戚神情認真地聽着,完全沒有接話的意思。
墨鯉:“……”
這是嫌不夠,想聽更多?
算了迂回太麻煩,還是直接把梯子扔了吧!
墨鯉一低頭,臉頰貼了過來。
由于毫無經驗,拿捏不到要領,動作又急,差點撞到了孟戚的鼻梁,而且最後也沒有碰對位置。
墨鯉根本來不及感覺什麼便要分開,這般舉動在墨鯉眼中已經是很出格的行為。
這時一隻手忽然伸出扶住了他後頸,緊接着唇瓣一暖,被輕輕舔舐了起來。
墨鯉詭異地想起了沙鼠抱着栗子啃的模樣。
揣在懷裡,也不舍得吃,就這麼湊在嘴邊用牙齒輕輕磨蹭,那滋味甜得沙鼠的眼睛眯起來,完全找不着了。
墨鯉下意識地望過去,距離極近,他能看到孟戚變得幽深的眼眸裡激烈翻騰的情緒。
馬車一震,像是裡面有什麼重物倒下。
陸慜脊背僵硬,不敢去想車裡正在發生的事,他的心裡充滿了荒謬感。
路邊楊柳依依,他如此悲催地離開了皇兄,離開了京城,卻因為遊春會被堵在了半路上?
還要裝作沒有發現孟國師與大夫的事?
唉,命之多艱矣!
人生怎麼就這麼難呢?
忽然前方忽然傳來一聲大叫。
“康安坊的魏公子在後邊與人賦詩!
”
“什麼,魏公子?
那位詩畫雙絕的美郎君?
車夫快調頭!
”
“快快,遲了就沒位置了!
”
衆人亢奮地喊叫着,不分男女老幼,人人争相一睹美色。
眨眼間,堵得不成樣子的道上就少了一半馬車。
陸慜:“……”
被墨鯉推出來趕車的孟戚輕哼一聲,魏公子他是見過的,根本及不上自己。
孟戚将鬥笠壓得更加嚴實,這才從容地說:“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