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的氣性有點大,又有心事,有什麼話多跟家裡晚輩說說,不要動辄發脾氣,對身體不好。
”
墨鯉沒開方子,隻給了鮑冠勇一小瓶慈彙堂的清心平氣丸。
袁亭将信将疑,又見老爺子難得的沒吭聲,心道不發脾氣就行,大不了回米鋪後再細問。
慈彙堂的人将他們送出去時,墨鯉也跟了幾步。
“有些事就跟病一樣,是拖不得的。
”
鮑冠勇身形一震,猛地回頭,可是墨鯉已經在看後面一個被藥鋪學徒攙扶起來的病患了。
方才傳于耳畔的聲音細如蚊吶,應該是那位大夫說的。
可恍惚間,聽着又像是孟戚的聲音。
鮑掌櫃神思不屬地被徒弟攙了出去。
袁亭不傻,見鮑掌櫃這般模樣,知道師父真的有事瞞着自己。
當這根筋轉過彎,原本沒想過的事一樁樁一件件浮上心頭,袁亭臉色沉了下來。
——他想不明白,眼看甯王即将起兵,師父這是反悔了?
師徒兩人回到米鋪後面的小樓,這座木樓附近有五條夾道,尋常進出無礙,一旦拉下機簧,共有十八處機關啟動。
江南多巧匠,鮑冠勇更是風行閣的元老,他們在小城裡看似隻有米鋪一個據點,實際上後面一整條街住的全是風行閣的人。
袁亭自然不能在外面跟鮑掌櫃說那些事,他裝作平常的模樣,看賬本處理風行閣裡的瑣事,等一更天才吹了燈躺下。
半刻鐘後,袁亭悄無聲息裡翻過窗子,閃身鑽進隔壁鮑掌櫃的屋子。
鮑冠勇果然沒有入睡,一直坐在凳子前等徒弟。
屋内黑漆漆的,又不能點燈,師徒兩人誰都沒開口,就這麼定定地看了半晌。
唯一的亮光來自遠處的慈彙堂。
“師父,你不看好甯王?
”袁亭輕聲問。
“甯王好色無用,有何可說?
”
鮑冠勇哼了一聲,江南三王但凡有一個頂用,這會兒他會在這裡嗎?
袁亭耐着性子說:“師父,矮子裡面拔高個,比起荊王的自負傲慢,吳王的貪得無厭,隻是好.色無能而已。
再說我們又不是輔助甯王,當年裘先生不就說了,好色有好色的好處,今年寵明年扔,甯王有二十多個兒子,挑一個能撐大局的,總比吳王荊王那邊機會大一些,如今不正驗證了裘先生的話?
甯王十七子,少年有為,文武雙全,楚朝大有複興之望。
”
鮑冠勇伸手把藥瓶子倒了倒,直接吞了一顆清心平氣丸。
袁亭:“……”
他說錯了什麼?
至于當場吃藥給他看?
鮑冠勇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怒急傷身,秦神醫的弟子确實周到,面對裝病的人都能開出合适的藥。
“你在風行閣這麼多年,江南出名的俊傑才子你沒見過,也聽說過。
你倒是跟老夫講講,甯王十七子算哪一根蔥?
他的文武雙全,到底是真材實學,還是被人吹捧出來的?
”
吹捧那是肯定有,可也不是一點真才實學都沒有,不然捧都捧不起來。
為了名利前程可以昧着良心說話,可要是昧太多連良心都找不到了,在儒林文壇就沒有立足之地。
袁亭不解地說:“為君王者,隻要知人善用,無需事事比人優。
”
曆朝曆代有多少狀元,皇帝還得必須寫出一篇比狀元更花團錦簇的文章嗎?
“哼,知人善用,說得容易。
”鮑冠勇一擺手,冷笑道,“老夫從前乃行伍中人,後來混迹江湖,最不耐煩的就是詩詞文章。
老夫當然不會認為要做皇帝必須得有狀元之才,科舉選官在老夫看來,不過是為了挑聰明人。
死讀書讀死書,不通治國策論的,最多考到舉人,哪怕祖墳冒青煙讓他們金榜題名,撈個進士及第在官場上也混不出任何名堂。
試問如果滿朝文武都是聰明人,皇帝沒他們聰明會怎樣?
如果滿朝文武都不夠聰明,國家會怎樣,百姓又會怎樣?
”
袁亭瞠目結舌,他下意識地反駁道:“您的意思是,小郡王他不夠聰明?
師父連小郡王的面都沒見過,怎麼就斷定他不成了?
”
鮑冠勇定定地望着他,許久之後,仿佛夢呓般輕聲道:
“因為……這個小郡王,是被裘先生選中的。
”
***
慈彙堂。
因為宵禁,門口的求醫者終于不再增加,最後幾位來不及在宵禁前出坊的病患拿了藥,病症重的被留在慈彙堂後面的屋子裡,輕的跟家人們去坊間的客棧投宿。
燈火未熄,小厮忙着打掃,學徒們重新配藥制丸,以及清點藥櫃。
往日早早離去的兩位大夫今天也沒回家,在燈火下拿着白日記下的方子向墨鯉讨教。
墨鯉不會在城裡久留,再過一日,城裡的病患也診治得差不多了,至少救急救命的應是沒了。
雖然他們不清楚墨鯉的身份跟來曆,但是文人墨客可以用詩詞做名帖,縱不相識亦能擊節互歌,杏林之中,一手好醫術跟好方子就是名帖。
有了名帖,豈不當貴客款待?
慈彙堂二樓最好的一間屋子被收拾出來,涼席軟枕皆是新添置的,另有一壺熱湯,兩盤蘇式點心。
南邊的點心跟北邊的糕點有很大區别,多果仁、果肉、更喜往點心裡添腌制過的桂花、桃花、橙皮等等,吃着既香又順口。
連墨鯉都沒忍住吃了一塊,原本他打算把這些全部留給孟戚的。
墨鯉甚至想着中午慈彙堂吃的那盤酒釀米糕滋味極好,可惜那時孟戚不在,他也不好在衆目睽睽之下,把一塊米糕藏進袖子。
“這糖年糕味兒極甜,大夫也來一塊?
”
孟戚嘴上說着,眼神卻是依依不舍。
墨鯉默默移開眼——真是怕苦又愛吃甜的沙鼠。
“孟兄,我擔心鮑掌櫃跟他徒弟……吵起來。
”墨鯉望着巷子另一頭黑沉沉的夜色,歎了口氣。
“遲早得吵,現在把話揭開,總好過事到臨頭,師徒陌路。
”
孟戚一邊用筷子夾着年糕,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袁亭懂兵法,能沙場禦敵,甯王一旦起兵,他必然會進入軍中。
這也是袁亭原本為自己打算好的前程,鮑冠勇遲遲不能下定決心跟徒弟攤牌,正是因為這個。
”
甯王謀士蟄伏多年,他精心培養的勢力也都在等着起兵的那一天,袁亭是毫無野心之輩嗎?
孟戚頭也不擡地繼續道:“有野心,有抱負,有自己的想法……像袁亭這樣的人,正是擁護秋閣主父親的中堅力量,他們不會站在秋景那一邊,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所行之事是大義,平定中原重整山河,為此再現兵燹,瘡痍滿目亦是值得的。
”
可現在跟陳朝末年不同。
百姓的日子确實很苦,也有很多人活不下去,可是真正能給他們帶來好日子,重回楚朝盛世的君臣并不存在。
兵戈一起,死的是百姓,天下一統甯王登基,百姓的日子也好不到哪裡去。
“不是我小瞧那位甯王謀士治國的能力,而是他的助力太少,他的路子太偏,竟然利用親生女兒把自己的人藏在江湖之中。
”孟戚頓了頓,平靜地說,“治國有多難,我與故友嘗試過,要讓百姓安居樂業,需得數代人之功。
甯王麾下沒有這麼多人才,而袁亭這般長期混迹在江湖上,剿水匪沖陣殺敵或許可以,等說到治國,全都抓瞎。
”
裘先生拉攏、培養的人對這些搞不清,滿心的建功立業,封侯拜相,甚至以為這是在為天下庶民謀福祉。
可是鮑冠勇是什麼人?
他見過楚朝開國君臣,又經曆了楚朝諸多變故,哪怕早年他是隻會沖殺的先鋒官,隻會帶兵的邊軍教頭,活到這把年紀,再看不透,就是傻子了。
孟戚可不覺得自己的老部下是傻子。
“更要命的是,鮑冠勇有八個徒弟……”
孟戚想到那八人的綽号,不由得哽了一下,然後飛快地繼續說,“特别是老大跟老四,綽号‘斷山虎’與‘劈山虎’的兩人,還在甯王麾下做武官,鮑冠勇若是跟那位裘先生翻臉,他的弟子身家性命就難說了,而且我聽鮑冠勇話裡的意思,這幾個徒弟都一心一意地想要‘複楚’。
”
複楚是面好旗幟。
人心懷楚,都想回到過去。
就連鮑冠勇,起初不也是被“複楚”二字迷惑,他痛恨李元澤,更痛恨齊帝陸璋。
李元澤固然可惡,然而史書中誅殺功臣的君王并不在少數,李元澤一死,鮑冠勇重視的唯剩“楚朝”。
陸璋在他眼裡就是一個篡位小人,大肆殺戮不降的朝臣,鮑冠勇恨不得将他千刀萬剮。
如果沒有這份仇恨,縱然裘先生對他有救命之恩,鮑冠勇也未必受他拉攏。
“……鮑掌櫃年紀漸長,心中的仇恨已經慢慢被他對徒弟的擔憂取代了,在不知不覺之中,跟那位甯王謀士成了陌路人。
”
墨鯉聽着孟戚說完,心道果然如此。
“那孟兄覺得,他們師徒把話攤開來說,就能從此一心嗎?
”
“難。
”
孟戚毫不猶豫地搖頭,“他弟子年紀最大的四十來歲,又不是小孩,怎麼可能沒有自己的主意?
”
就算眼前這個老二袁亭能勸住,遠在廬陵郡的另外兩個弟子卻是拽不回來的。
孟戚是偷偷摸進來的,他不能坐在燈火前,否則影子會被映在窗上,隻能找個角落。
墨鯉索性把圓凳挪到角落去,兩人靠坐在一塊。
孟戚用筷子把剩餘的那塊糖年糕喂到墨鯉嘴邊。
墨鯉咬了一口,推回去。
“吃完記得用青鹽。
”墨鯉将盤子放回食盒裡,順帶自己漱了口。
孟戚坐着從後面把人一抱,不撒手。
墨鯉一個返身掙脫了,把食盒跟湯壺送下樓。
回來的時候熱水毛巾青鹽都用過了,某人躺在床裡面,美其名曰幫着暖被子。
墨鯉:“……”
八月暑熱,暖個鬼的被子!
他還沒怪沙鼠把席子睡熱了呢!
“大夫今天累着了。
”孟戚上手摸向墨鯉的肩背。
雖然不懂推拿,但是武林高手精通經脈竅穴,他又捏又按,墨鯉被孟戚鬧得一時舒坦,一時酸軟,差點兒發出聲音。
“别動,睡覺。
”墨鯉按住對方一隻手,另外一隻手又上來了。
最後作怪的手摸上了他的腰。
呃,那裡确實不舒服,自從風暴過後。
孟戚暗運内力,墨鯉隻覺得手掌覆壓處溫溫熱熱的極是舒适,眼皮就慢慢打起了架。
“阿鯉?
”
“嗯……”
“今日你給一難産的婦人接生了孩子,母子平安,你出來時我怎麼見你一點也不欣喜?
”
墨鯉轉頭瞥孟戚,想想又覺得不是孟戚的錯,半閉着眼說:“那婦人的婆婆見我模樣,險些就沒同意,想要慈彙堂那位上了年紀的大夫去瞧。
明天離開這裡我就變作六十歲的模樣,免得遇到這樣的事。
”
孟戚摸着下巴,他想自己跟墨大夫昨天二十歲,今天四十歲,明天六十歲,會不會讓風行閣以為他們是妖怪?
應該不會,比起返老還童神功、長生不老之術,江湖人更加相信易容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