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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不服 283|或虧于心

魚不服 天堂放逐者 5298 2024-03-28 10:18

  米鋪的巷子走到底,是一家挂着“慈彙堂”幡子的藥鋪。

  因病人出入,街坊鄰居嫌晦氣,藥鋪隻能另外開了一道門,不管是看病還是拿藥都得繞道從那邊走。

  “讓讓,前面的挪個腳。

  “人命關頭!
别擋着路!

  車夫老七聽到那邊咋咋呼呼地叫,伸頭一看,隻見擡來的人滿臉通紅,燒得人事不省了,耷拉着的胳膊上老大一條口子,傷處被水泡得發白,流着惡臭的膿水――老七忙不疊地縮回頭,同時打消了借藥鋪門口的人群遮掩行蹤的打算。

  大災之後往往要鬧溫疫,商隊明天就上路了,他可不想橫生枝節。

  至于彭澤水匪報複、甯王秘密用兵……都跟他老七沒甚相幹了。

  江湖人想要活得長久,就得學會不盤根究底,外加腳底抹油。

  車夫老七低着頭走出巷子,米鋪二樓的窗戶後面,一個穿五福捧壽外褂的豁牙老員外皺眉吩咐道:“跟上去,不要太緊,那家夥滑溜得很。

  員外身邊的一個小厮立刻悄無聲息地的下了樓。

  這看似老邁的員外,其實還不到五十歲,隻是刻意弓腰耷眉,臉上皮皮挂挂,腮幫子還垂下來兩塊肉,看着兇厲且老态。
他不是旁人,正是風行閣在這裡明面上的管事,“出山虎”袁亭。

  鮑冠勇八個徒弟裡,袁亭排行第二。

  也是在江湖上最有“名望”的一個,跟小師弟震山虎根本不是一類人。

  江湖上的人不知道他們是師兄弟,主要是“某山虎”、“某江龍”這類綽号爛大街,一抓一大把。
辦一場武林大會,叫一聲“震山虎”保管能有十幾個人應聲。
倒是“出山虎”這個綽号由于袁亭的存在,敢用的人比較少。

  雖然因為早年一場江湖厮殺,袁亭嘴裡少了兩顆門牙,被江湖人在背後譏諷為“磕山虎”――磕到山頭上沒了牙的紙老虎,但袁亭還是極有本事的,讀過兵法能上馬打仗,不是一般的江湖人,否則“鏟除彭澤水匪”的活兒也不會落在他的身上。

  袁亭看着窗外的那處夾道,若有所思。

  在風行閣待久了的人,眼睛耳朵都很厲害。
袁亭敢拿自己的腦袋打賭,他師父昨夜一定是見了什麼人,知道了什麼大事,因為今天清早遇見的時候,鮑冠勇的眼眶是紅的。

  ――他師父可不是什麼多愁善感,整日裡長籲短歎,酩酊大醉的文士。

  “昨兒來找茬的那兩個戴面具的江湖人身份查出來了嗎?
”袁亭扭頭問。

  “沒有,不過……那邊的藥鋪來了一位新的大夫,也沒查出來曆。

  袁亭的屬下戰戰兢兢地回答。

  城裡城外有一些房屋在風暴中損毀,洪水又淹沒了道路,幸虧縣城的地勢高,水位隻到人的腰腹處,才沒鬧出什麼大亂子。
衙門跟兵丁都忙着去清理廢墟了,如果放着不管,在炎熱的夏季人跟牲畜的屍體腐爛,很快就要鬧瘟疫。

  這麼亂,又缺人手,城門盤查并不嚴格。

  許多商隊丢了行李,還得去衙門補辦路引,進城時塞點錢也就過去了,這時候查外來者的行蹤非常困難。

  “藥鋪的那位大夫年過不惑,沒留胡須,瞧着像有功名的文士,不像大夫。

  “很可疑?
”袁亭皺眉問,

  “不,也不算。
”屬下糾結地說,“單單這一天,他在鋪子裡已經救治了五十多人,不管是風寒咳嗽還是摔傷磕傷,更給一個難産一日一夜的婦人接生了孩子呢……”

  雖然這時候郎中什麼病都能治,但是跌打損傷跟婦人科差得就有點遠了。

  “親手接生的?
”袁亭吃驚地問。

  不是他少見多怪,隻是這種情形,百姓多半隻能去藥鋪裡請個醫婆瞧瞧,郎中大夫是不樂意去的,去了也隻是給把把脈,開個催産的方子

  。
這不能怪醫者,男女有别,有時候救了孩子跟婦人兩條命,轉頭婦人就給婆家娘家逼死了。

  “是城東一家的婦人,夫婿三日前被風吹落的瓦片砸死了,據說當時就受了驚,這個遺腹子說什麼也不能出事,他家人才合力把婦人擡着送過來的。
雖然人命關天,但是這事一般人都要推脫,畢竟要是沒人起文書讓婦人婆家畫押,沒準還得吃官司,可那大夫二話沒說就點了頭,一刻鐘之後孩子就生出來了,據說再晚一步就是一屍兩命。

  袁亭的屬下神情複雜地點點頭,補充道,“這不,有神醫在慈彙堂坐診的消息已經傳開了,要不然天都黑了,怎地還有許多人堵在藥鋪前?

  袁亭深深皺眉,江南的神醫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他們的行蹤是風行閣的收入來源之一。

  不管是官是商,是江湖人還是讀書人,都免不了要花錢尋找神醫的下落,為他們自己或者家人尋覓治愈的希望。
有時候他們還要多花一筆錢,詢問風行閣究竟找哪一位神醫更合适。

  别說外來的神醫了,就算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神醫,隻要在某個地方行醫治好過疑難雜症,就會被記下來,并在那之後一直記錄關注這位神醫的行蹤,有時還會喬裝打扮現身幫神醫解決一些麻煩。

  一個活着的、願意給人治病的神醫,每年能給風行閣帶來許多錢财。

  就算沒有濟世救人的志向,單單沖着“錢”,風行閣上上下下都很有幹勁。

  “江湖上藏龍卧虎,或許真有連我們風行閣都不知道的高手,至于連我們都不知道的神醫……”

  袁亭頓了頓,那就根本不存在!

  需知醫道也有傳承,确實有看醫書自學的,可是沒見過那麼多“病患”,手裡沒有足夠的“脈案”,再有天賦也就是個尋常的郎中大夫,暫時是成不了神醫的。

  “這……會不會是江北來的?
”袁亭的下屬試探着問。

  袁亭眉心一跳,終于想到自己忽略了什麼。

  孟國師跟那位墨大夫,已經渡江南下。

  雖然情報說他們在荊州,而這裡已經接近廬陵郡了,但是發生在孟國師身上的離奇之事也不是一件兩件。

  “那位墨大夫,似乎是秦神醫的弟子?
”袁亭忽然問。

  “是有這麼一說……”

  縱然風行閣的情報再快,遠隔千裡的地方還是有些不清楚,尤其是關于西涼人跟阿芙蓉的加急情報之下,旁的消息就慢了一步。

  提到秦逯,袁亭就想到了靈藥村的彭仙人,心裡再一盤算,妥了!
那兩個上門探聽彭澤水匪之事的面具人就是孟戚墨鯉!

  “掌櫃呢?
快,你到藥鋪那邊排個隊!
待會兒我跟掌櫃去找那位神醫。
”袁亭精神一振,腦子裡那些家國利益得失算計統統一掃而空,滿眼都是急切。

  鮑掌櫃最近一個月一直說年紀大了,身體不如以往,不願多出門。

  袁亭想要給師父尋個神醫看看,奈何鮑掌櫃不樂意,脾氣硬起來吹胡子瞪眼,把徒弟噴得老遠。
要不是看他老人家罵起人來精神頭十足,不像有什麼大病,袁亭都想下蒙汗藥把鮑掌櫃麻翻了擡着去找大夫了,年紀大了調理的方子該吃還得吃啊!

  于是那邊鮑冠勇正高高興興地跟昔年老上司說着自己的八個徒弟,轉眼就有人敲門進來,孟戚躍上房梁,看着鮑掌櫃勃然大怒把時候進門的袁亭罵了個滿臉唾沫星子,袁亭也不理會,攙着老爺子就走。

  ――去藥鋪?
見墨大夫?

  孟戚眼珠一轉,悄悄彈出一記指風。

  鮑掌櫃腰背一軟,撐着的那口氣沒了,立刻被袁亭攙了出去。

  一行人有的在明有的在暗,就這麼浩浩蕩蕩地往慈彙堂去了。

  慈彙堂裡兩位大夫看着墨鯉下了銀針之後,取火烤過的刀給剛送來的那個病患剔除割掉胳膊創口上的腐肉,像這樣傷口化膿的人十分棘手,病患高燒不退牙關緊咬,熬好的藥也灌不下去,隻能靠病患強健的體質跟意志力硬扛。

  現在有别的法子能用,他們自然目不轉睛地看着。

  墨鯉一邊動手,一邊告訴他們剛才的穴位下針是幾分,留針多久,病者是青年如何,老者如何,婦人又如何。

  眼見着膿水跟腐肉皆去,流出鮮紅的皿,墨鯉這才将藥粉小心地敷上去。

  他口述方子,待藥鋪的學徒飛速跑去抓藥,墨鯉又将這劑藥方裡君臣佐使的關系掰碎了講一遍,力求下次遇到不同的病患時慈彙堂的大夫能開出合适的藥方。

  墨鯉說得極快,卻簡潔明了,并不咬文嚼字地拽古籍醫書上的句子,慈彙堂裡的人聽得入了迷,恨不得多生出兩隻手來把墨鯉說的話全部記下。

  孟戚溜進來的時候,看到墨鯉在熱水盆裡淨了手,旁邊小厮一個捧着熱毛巾另一個捧着茶,神情恭敬。

  這般情形,是墨鯉初踏入慈彙堂時不曾有的。

  墨鯉昨天本來隻想來這裡買些藥材,卻碰上了一個被毒蛇咬傷,半條腿青紫腫脹臉上帶了黑氣的年輕人,大夫束手無策,又見情勢危急,送人來的也說不清是什麼毒蛇,為防止毒發攻心隻能砍掉一條腿。

  這年頭如果缺了一條腿,活着比死了還難,墨鯉隻能出手“試試”了,因為不診脈他也不知道毒發的情況。

  墨鯉不但身懷内功精通醫術,還看過薛令君的兩本手劄,對毒行氣皿經絡影響髒腑的過程十分了解。

  那年輕人不止撿回了一條命,也保住了腿。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唯有這中毒,一旦好轉臉色立馬不一樣,脈象呼吸都在好轉,長眼睛的都能看到墨鯉從閻王手裡搶了一條命。
慈彙堂的大夫從目瞪口呆到心服口服,隻是昨天還“交流醫術”,今天似乎已經成了“讨教醫術”了。

  因為江南不缺醫術高明之輩,可是像墨鯉這樣毫不藏私的人就少了,讓人想不敬重都難。

  “這不是鮑掌櫃嗎?
您老身體一向硬朗,怎麼不舒坦了?
快請這邊坐!

  鮑冠勇與袁亭進來的時候,墨鯉神情不變。

  藥鋪的小厮上去招呼,慈彙堂的大夫卻在悄悄皺眉,低聲對墨鯉說:“這鮑掌櫃是巷子前面一家米鋪的,年輕的時候可能在軍中當過兵,體格硬朗得很,大冬天都能隻穿一件夾襖。
最近也不知道是家裡晚輩不孝順,還是老了脾氣壞,老是裝病。
在家裡哼哼唧唧地說不舒坦,巴巴地将我們請了去,我一搭脈……好家夥,七十來歲的人身體棒得小夥兒似的,您說常人總有點小毛病要調養吧,什麼脾虛氣弱、腰肌勞損,連年紀大了的腎陽虛都沒有!
這能讓我開什麼方子?
我隻能說人年紀大了,關關節節總有不舒坦的地方,吃藥也不抵用,養着别累着就好。

  “可不。
”另外一個大夫也憤憤地小聲道,“他家不信,把城裡的大夫都看遍了。

  屋内所有練過武耳朵好使的人:“……”

  袁亭眉頭緊皺,這些話他不是沒聽過,但他堅持相信這是醫者本事不夠的緣故。

  江湖人落下的病根,不懂武功的尋常大夫可能看不了。

  袁亭隻知道自己師父從前是楚朝将官,被誣陷流放到南方瘴疠之地,還大病過一場,現在年紀大了,又住在多雨潮濕的地方,怎麼可能一點毛病都沒有呢?

  鮑冠勇:“……”

  嘴癢,想噴徒弟。

  這個徒弟什麼都好,本事也大,就是死闆起來腦子一根筋。

  藏身暗處的孟戚差點笑出聲。

  墨鯉瞥了房梁一眼,淡定請坐在自己面前的鮑掌櫃伸出手。

  鮑冠勇早就猜到了墨鯉的身份,孟國師既然在附近,這個忽然冒出來的神醫是誰還用說?

  雖然他經常裝病,但是裝病裝到秦神醫的弟子面前,裝到昔年的老上司眼皮底下,鮑冠勇老臉一陣燥熱,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

  墨鯉一邊診脈一邊思索着鮑冠勇為什麼要裝病,說實在話,這脈象給他看也想勸鮑掌櫃早早回家,别耽誤了外面其他百姓等着瞧病。

  這時梁上“沙鼠”給墨鯉支招了:

  “阿鯉,我這位老部下,竟然是被甯王那位謀士裘先生請出山的。

  “他的大弟子在廬陵郡,二徒弟是眼前這個,其他徒弟哪怕隻學了一點本事的,也分散在大江南北為風行閣出力。

  “清繳水匪是袁亭辦的,近年來他不太露面了,現在幹脆裝病,你猜他想做什麼?

  墨鯉會意地傳音問:“他跟那位謀士不是一條心了,而袁亭還死心塌地為那位謀士辦事?

  “是也不是。
”孟戚慢悠悠地說,“秋閣主的父親對他是有恩的,如今做的事是在光複楚朝,或許能一統大江南北呢。
他前期是很賣力的,至于後來……”

  鮑冠勇的想法變了。

  無論甯王那位謀士怎樣深謀遠慮,才智過人,蟄伏培養的勢力龐大。
鮑冠勇經曆過陳朝末年的紛亂,聽過見過打過交道的猛将謀士多如過江之鲫,他承認裘先生的本事,可要說對裘先生信心十足,認為大事必成――不可能的好嗎?

  哪怕現在的敵手,不是陳朝末年那會兒,鮑冠勇還是直犯嘀咕。

  好比親眼見過一整桌酒席才能讓人吃飽的,現在眼前隻有一菜一湯還說絕對餓不了肚子,鮑冠勇哪裡肯信。

  “最近裝病,應該是察覺到了秋景跟他的父親不是一路人,他開始為難了,是要為楚朝博一個将來無視秋景,還是在即将到來的大變裡站在秋景那一邊……”

  墨鯉聽着,看向如坐針氈的鮑掌櫃,暗暗歎了口氣。

  雖然對他跟孟戚而言,遇到鮑冠勇是再順利不過的事,風行閣的一切情況很快就能了如指掌,但是這位老邁的楚朝邊軍教頭,正掙紮在兩難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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