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戚當然不是故意偷聽。
他正要進門的時候,忽然聽到屋裡傳來燕岑的聲音,腳下一頓停住了。
對于燕岑的事,說不好奇是假的,如今恰逢其會,聽個正着。
如果是君子,這時候就會自行離開。
不可出聲,因為驚擾了裡面的人也是無禮的舉動。
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窺他人隐私,而且是在别人因為信任另一人,坦誠相告的時候貿然闖入,這成什麼樣子?
孟戚雖然不是君子,但他也不會去做那樣的事。
而且這種無意中聽了壁角的經驗實在太多了,孟戚心裡甚至不會有太多愧疚。
――都是原形惹的禍。
想當初他總是一不小心就聽到秘密,作為一隻沙鼠,孟戚除了把自己藏得更嚴實點,還能怎麼樣?
難不成要變回人的樣子,告訴那些人,這裡是他先來的,不要逮着一個偏僻的牆角就說悄悄話,讓鼠為難?
孟戚不能這麼幹,久而久之,他知道了太多的秘密。
有些秘密不值得一提,無非誰戴了綠帽子,誰看誰不順眼等等。
有些秘密就很了不得,譬如背叛、謀反!
有楚一朝,國師在朝堂上并不活躍,卻少有敢于招惹國師的人,因為孟國師似乎有神鬼莫測之能,知人所不知,能人所不能。
于沙場料敵先機,對人心了如指掌。
更有傳言,孟國師精通禦鬼之術,身邊有十數個役鬼效力,雖不能飛劍殺人于千裡之外,但想知道千裡之外發生的事情,卻是易如反掌。
這個傳言一出,太京香火最鼎盛的報國寺差點被權貴世族們踏破了門檻。
求經文的、求法器的、請菩薩回去供奉的……
還有人去道觀請桃符、挂銅鏡。
前朝名家所繪的七幅《鐘馗捉鬼》圖在太京受到了大力追捧,不僅賣出了高價,還被視為頗有分量的上門送禮之物。
謠言越傳越盛,沒人敢當面對孟戚說這些,可是胖鼠能聽到啊。
彼時,孟國師看上了宋将軍家的園子。
那裡仿江南之景,專門以太湖石造了園景,假山連成一片,洞穴幽深,彼此貫通。
假山旁就是湖,湖畔鋪了精挑細選的白沙,沙粒一直延伸到假山下方。
宋将軍也是孟戚舊友,開國功臣之一。
孟戚來過一次就喜歡上了這園子,因為是朋友家,他忍了又忍。
終于有一日宋将軍邀衆人過府飲宴時,舊交紛紛喝醉,便宿在宋府,孟戚裝醉等小厮丫鬟退下之後就變成原形從房間裡溜出來,趁着夜色跑到湖邊的白沙裡滾了好幾圈。
期間,一隻被挂在水榭回廊下的鹦哥看到了沙鼠,吓得叫了一聲。
這些羽毛漂亮的鳥兒,腿上都有鍊子,扣在華美的鳥架上。
能撲騰幾下,但是飛不下來。
鳥架上有食、有水,鹦哥受驚翅膀亂扇,一粒飽滿的松子就這麼從天而降,掉到了胖鼠的腦袋上。
正抱着松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看到有巡邏的家丁提着燈籠過來,胖鼠立刻躲進了自己剛挖的坑裡,然後就聽到了這些流言蜚語。
沙鼠心情十分複雜,枕着松子想,什麼鬼啊怪的,假如天下秘密都能埋在人的肚子裡,不宣諸于口,哪會有這麼多麻煩。
再說他也沒有把聽到的秘密到處宣揚,無非是秘密暴露出來之前,他就有所防備,暴露之後,他也不怎麼驚訝罷了。
而且很多事根本不是胖鼠聽來的,是推測出來的。
如果這就是養鬼,古往今來那些青史留名的謀臣豈不是人人都養了一群鬼?
更别說孟戚在楚元帝這裡,根本不是謀主。
能平定天下、開啟盛世……楚朝的開國十四位功臣,就沒有簡單人物。
有靖遠侯這樣滿腹韬略戰無不勝的儒帥,也有勇冠三軍、在敵陣裡幾進幾出如入無人之地的猛将。
有鄧宰相這樣善理政務的名相,也有開源節流數年之内填滿國庫的能臣。
其中更有出口成章、落筆錦繡的才子,以一紙繳文将陳朝大将氣死在陣前,縱然楚朝覆滅,自身也化為一捧黃土,然而他的抱負、他的一生,将随着所書的詩賦策論,千古流傳。
跟他們比起來,孟戚便不算什麼了。
在作為國師的記憶盡數恢複,又變了兩次胖鼠之後,孟戚覺得這世上已經沒什麼值得他驚訝的事了。
結果聽到燕岑自述身世的時候,他的呼吸還是亂了一拍。
也因為這樣,被墨鯉發現了。
否則以孟戚這樣氣質超脫,融入周遭萬物,就算站在别人身後都不會驚動對方的武林高手,哪怕偷聽也沒人能知道。
當然,燕岑的武功差一些,就沒有聽到這個聲音。
這會兒燕岑走了,孟戚又被墨鯉抓個正着,隻能歎口氣進了屋子。
“大夫,我……”
不等孟戚告罪,墨鯉便道:“此事不要說出去。
”
孟戚自然知道保守秘密的最好辦法,就是隻字不談,可是他心裡還有疑問。
墨鯉去看爐上的藥罐,孟戚耳目敏銳,連牆角的蟲子都沒放過,确定沒有偷聽的,這才湊到爐子旁邊,低聲問:“大夫怎麼知道燕岑懼怕自己變成女子?
”
墨鯉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孟戚忍着苦澀的藥味,又挨近了點。
“我覺得燕岑的身份有些問題,你覺得尋常大夫能看出他的病症嗎?
”
當然不能,所以墨鯉才問燕岑是否看過名醫。
能請得起名醫跟方士,家裡條件應該不算差。
“他說出生之後,父親就将他摔在地上,家裡仆役或者親故因為受了他母親的恩德,将他送了出去。
那麼他看病的時候,應當是離家之後了,托付給高僧……還學了一身武功,是這高僧本事了得,還是送他走的人能力不俗?
”
孟戚心中有許多疑問,墨鯉不置可否,對他來說,燕岑是何人跟他完全沒有關系。
孟戚也反應過來了,不由得笑道:“大夫見笑了,習慣使然。
”
看到一個身份可疑的人,就想要分析一番。
墨鯉看了看藥罐裡的藥湯,低聲道:“孟兄,你的病還沒好,不要讓自己太過勞累。
”
“正好相反,我擔心大夫太過勞累。
”
孟戚心想燕岑的身體異于常人,藥方子估計不好開,想要調理那就更難了,他看得出墨鯉一直在走神想着什麼。
雖然認真治病的大夫很有魅力,但是為别的病患操心費神,孟戚就有點淡淡的不樂意。
“我已經在石磨山寨稍微打聽了一番,并無消息。
”
“……不急,在外人面前,山寨裡的人不會說太多。
”
墨鯉瞥了孟戚一眼,這人的手都快要放在自己腰上了。
這麼不老實,還不如沙鼠。
塞進杯子裡肯定就安穩了。
墨鯉往旁邊避了避,開始安撫自己情緒不穩定的病患。
“燕岑的腸癰不難治,我不會勞累。
”
“可他有兩副髒腑,腸癰之患,是一處還是……”
墨鯉打斷了他,搖頭說:“他隻是有兩顆心髒,三個肺,别的數目都與常人一樣,并沒有兩副髒腑之說。
”
孟戚愣了愣,他記得墨鯉剛才不說這麼說的。
還說男女髒腑不同,讓燕岑不用擔心,原來是胡扯嗎?
“燕岑有心病,如他這般,生來有異,已經遭人非議了。
他那隻手臂過于瘦弱,生得貌若好女,又多了一顆心,鄉野間沒有精通醫術之人,可能會把他當做女扮男裝的有孕者。
他不願見大夫,我能猜到原因,你認為他忽然腹痛如絞,不是中毒,又久而不止,會怎麼想?
”
“這……”
按照民間的神怪之談,男子生子的故事話本裡也是有的,皆是鬼嬰鬼胎,吸盡了宿主的皿肉,就能出生。
燕岑剛才也是那般說辭,夢見皿團破腹而出。
這是托詞,燕岑真正害怕的是他會莫名其妙地生孩子。
男子不能生孩子。
男子不能變成女子。
女子不與男子行.房也不會有孩子――但是如果一個男子體内也有男子的髒腑也有女子的髒腑呢?
燕岑畢竟不懂醫術,他越想越怕,加上每次看大夫,都有人把他當成懷孕,沒有心病是不可能的。
“心病難治,即使告訴他并沒有女子的髒腑,他仍然會做噩夢,不如索性按照他的思路走,告訴他未出生的同胞皿親是兄弟,而非姐妹。
”
孟戚聽了若有所思,從墨鯉的方法上看,大夫不說山靈的真相,是有顧慮的,肯定是怕他發病。
心中想歸想,面上就分毫不露,孟戚笑道:“那麼大夫是胡說,還是真的從臂骨長短判斷出了男女?
”
“此乃母腹之中,雙生子未能全部長成所緻,我無需判斷。
”墨鯉十分笃定,他頭也不擡地說,“孟兄想過沒有,這世間凡是雙生之人,有相貌完全一樣的,也有容貌并不相似的,這是什麼緣故?
”
孟戚被問住了。
其實世人有個謬論,總以為雙生子就長得一模一樣,其實并不是這樣。
孟戚的舊友之中就有一對兄弟,兩人身高、容貌都不相同,卻千真萬确是同父同母同一時辰出生的。
孟戚郁悶地想,早知日後的意中人是個大夫,他說什麼也要多讀幾卷醫書。
堂堂國師,曾經被說成天下事無所不知的國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問懵,真的丢臉。
而墨鯉隻是随口一說,并無得意之色。
術業有專攻,比如孟戚知道的事他就未必清楚。
“相貌完全一樣的雙生子,幾乎都是兄弟或姐妹,而長相不同的,可能性别一樣,也有可能是龍鳳胎。
”
秦老先生雲遊天下,自然也為不少孕婦診過脈,有的雙生子一開始就胎象明顯,有的不然,有甚至以内力隻能感覺到一個胎盤,生下來是兩個嬰孩,而且長得一模一樣。
“……燕岑這樣的病症,唯有在那種相貌完全相似的雙生子身上才有可能發生。
”
墨鯉提着藥罐走到桌前,心裡歎了口氣。
生而有異,豈曰罪乎?
秦逯所見的那些病患,沒有活過八歲的,固然是身體有異的緣故,也有很多是生下來就被當做妖怪溺死了,如燕岑這般已經成年的,聞所未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