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的表情就跟在做夢一樣。
他心裡想了什麼,連元智老和尚都知道。
――賣了半輩子命,到頭來不知道自家是做什麼的,情何以堪?
“這隻是你的妄加推測,一派胡言。
”刀客定了定神,咬牙道。
孟戚像是剛注意到他,哂然道:“一介棋子,也能發聲?
”
刀客被氣了個半死,臉色發黑,襯着滿臉疤痕更顯猙獰。
墨鯉從屋檐那邊下來,沉聲道:“飄萍閣發現暗樁少了,正派人自四面包圍。
”
别管天下大勢如何,先從這邊離開要緊。
元智和尚抄起木杖,凜然道:“閣主先走,老衲斷後。
”
風行閣必須要保,隻有風行閣有這個條件在最短的時間内将這場陰謀宣揚出去,為此即使是破戒,元智也願意一力承擔。
“大師,不可。
”秋景急忙阻止,“西南邊關将亂,大師還是盡早趕回懸川關。
”
多一個絕頂高手,懸川關沒準可以多守一陣子。
懸川關之後,再無天險。
要阻止天授王大軍進入中原,懸川關是絕不能出事的。
如果不是這裡有更麻煩的事,秋景更願意說服孟戚去懸川關,那可是貨真價實會打仗的人。
“這是一場博弈,在我們看清棋盤的時候,對方的子已經快走到中盤了。
”孟戚不緊不慢地說,從神色上完全看不出他着急。
正因他這幅态度,安撫了驚惶的衆人。
衆人對上了墨鯉的視線,沒錯,先脫身再說。
墨鯉本以為還要再說一遍,看衆人紛紛冷靜下來,忍不住給孟戚記了一功。
――不愧是國師,禦下有道。
雖然眼前這些不是孟戚的下屬,但危急關頭,最忌諱的就是亂了章法,最需要的就是有個人出來主持大局。
秋景固然合格,可是刀客不服她,而且憑她的能力,根本無法帶人突圍。
“這些巷子經過改建,飄萍閣專門的藏身地總共十七處,遙相呼應,可觀八方,目前隻是少了一個。
”孟戚毫不猶豫地領着衆人選了個方向,同時侃侃而談,“無論你們從那個方向走,不出半刻鐘,就會落入他們的包圍圈。
”
衆人聞言納悶,既然走不出去,難道不是應該抄家夥拼了嗎?
或者緊急布置防禦線,應對馬上就要來的攻擊?
可是秋景不發話,元智老和尚随遇而安,刀客是俘虜,墨鯉又跟孟戚一夥的,大家隻能硬着頭皮跟上了。
總共也就二十來号人,孟戚時走時停,要求所有人必須藏在屋檐的陰影遮蔽下,然而一直過了一刻鐘,都沒有暗器或者飄萍閣的人出現。
說好的天羅地網呢?
正想着,孟戚忽然傳音示意所有人停下,不許出聲。
沒一會,他們就依稀看到人影從自己頭頂的屋檐上掠過。
瓦片被踩得咯咯響。
“人呢?
”
“不知道,剛才還在附近,老四那撥人被點了穴,然後人就不見了。
”
風中傳來低低的交談聲,透着焦躁不忿。
“會不會進了巷裡百姓家的屋子?
”
“官兵全城搜查,哪個敢在這時候開門?
再說這附近也沒有風行閣的據點。
”
風行閣衆人聽得異常尴尬,他們在閏縣的勢力果然有跟沒有一樣。
聲音快速遠去,很快又是一批。
孟戚微微皺眉,飄萍閣果然增派了人手。
墨鯉在後面捅了他肩膀一下,孟戚回過神,示意衆人繼續前進。
“等等。
”
墨鯉回頭,走到被擡着的刀客旁邊,幹脆利落地給他接上了四肢關節。
衆人吃了一驚,欲言又止。
刀客行動不便,帶着确實費事,剛才有幾次,風行閣的人都想把他殺了。
秋景說這人是墨鯉的俘虜,暫時不能殺,大家一想還要有求于墨鯉二人,于是忍了。
“大夫,你是要放了他?
”
“不,讓他活動活動筋骨,免得真的殘廢了。
”
“可是……”
“他剛才沒有出聲。
”墨鯉平靜地說。
衆人愣了愣,下意識地望向刀客。
之前在甘泉湯,刀客被點了啞穴,後來一路上都在逃亡,加上被孟戚推測出的真相沖暈了腦子,誰也沒注意刀客的穴道什麼時候解開的,反正現在是解開了。
結果在飄萍閣搜不到他們時,刀客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暴露他們?
這人,剛才不還駁斥孟戚是胡言亂語嗎?
原來是嘴上很硬,心裡已經服了?
刀客被一道道恍然大悟的目光看得臉皮發脹,恨不得拿起兵器把這些人都殺了滅口。
“你們還走不走?
!
”刀客低聲嘶吼。
衆人維持着怪異的表情,邊走邊回頭。
刀客:“……”
照理說他應該趁着這個機會逃跑,可是有太多事情他想弄明白。
如果回到飄萍閣,刀客心知,以自己的本事很難查到東西。
因為他這幾十年所見、所聽、所聞的一切,都跟他是差不離,即别人知道的東西可能還沒有他多。
就算有例外,也好不到哪裡去。
那個對他有恩的人,又向來隻有他來找自己,自己是找不着對方的,且當面質問跟撕破臉也差不多了,不到萬不得已刀客不願走這一步。
再說關節脫臼太久,剛接回來連走路都不利索,還隐隐作痛。
還逃?
估計跑沒幾步就要被逮住,到時候更加難看。
刀客忍辱負重地跟了上來。
元智和尚大感欣慰,覺得刀客有望棄暗投明。
“施主,放下屠刀……”
“閉嘴!
”刀客惡狠狠地說,“你們搶了我的刀!
”
如果不是逃命要緊,估計真有人能笑出聲。
墨鯉揉了揉額角,轉頭問:“他的兵器呢?
”
“還在甘泉湯,八成埋廢墟下面了。
”
“那就用不着擔心,既然飄萍閣給我們扣了亂黨的帽子,還特意丢下弓弩等物栽贓,即使燒成白地,官府也會清理幹淨的。
”秋景似笑非笑,意有所指地說,“飄萍閣神通廣大,去衙門偷換一把刀是輕而易舉的事,就看閣下何日回去了。
”
元智眼睛一亮,連忙道:“屠刀入苦海,施主立于岸,難道施主還要執迷不悟,返身重陷其中?
”
刀客:“……”
墨鯉覺得刀客看上去很想拿臭鞋堵住老和尚的嘴。
孟戚頭也不回地在前面帶路。
墨鯉看到孟戚的肩膀抖了兩下,應該在笑。
――能笑就好,因為今夜殺了人,墨鯉擔心國師舊疾複發。
巷子開始變寬,低矮的房屋越來越少。
這意味着躲藏越發費勁了,之前衆人還能交談,呼吸聲不用遮掩也會被路過的飄萍閣殺手當做百姓發出的忽略過去。
到了這裡,富戶擔憂城内進了亂黨,又有官兵鬧事,于是家家戶戶燈火通明,護院家丁都圍在門口跟院内牆下,提着燈籠不停地巡邏。
孟戚卻像是多長了好幾雙眼睛,走得越來越快,拐彎時毫不猶豫。
衆人甚至能感覺到,陰影始終伴随着自己的腳步,燈籠永遠不照向自己這邊。
“……”
這哪是做國師的?
天下做賊的都要來拜師了!
尤其是甘泉湯的夥計,他滿腹疑窦,明明之前孟戚二人還要自己領路才能找到幾家商行,怎麼現在倒像是在城裡住了許多年,又偷看了飄萍閣的秘密圍殺計劃。
可這樣大的事情,誰敢寫在紙上?
要說這兩個其實是飄萍閣的人,那人家這麼巴巴地跑來又是圖什麼?
風行閣說白了就是賣消息的,而閣主說對面的布局已經涉及天下大勢了。
比天下大勢更高一層的圖謀,夥計覺得自個腦瓜子都不夠用了,實在想不出。
夥計身份低、忍得住疑問,風行閣其他高手就不能了。
随着路越走越順當,孟戚把衆人領進了一家車馬行後面的空棚子,而這裡隔了沒多遠就是閏縣高大的城牆,終于有人忍不住問:“這……恕在下失禮,敢問孟國師,吾等方才是如何瞞過飄萍閣之人的?
”
孟戚也沒覺得這人問得唐突。
事實上更唐突的是直接質問孟戚是不是跟飄萍閣是一夥的。
當然真正有腦子的人是不會這麼問的,因為這不是早早勾結互有默契就能辦到的事兒。
飄萍閣還能勾結,難道那些大戶宅邸的護院家丁也都跟孟戚打好了招呼不成?
既然風行閣的人知趣,孟戚就好脾氣地給他們解釋了三句。
“飄萍閣用來圍殺追捕你等的,是奇門遁甲。
“然,此陣在城中街坊,圍于巷道屋宇之間,故能用,不能變。
“那擺陣的人,身不在此。
其餘人用此陣,不過是死記硬背,生搬硬套罷了。
我之前在屋宇上,見他們調派人手,不消一刻就看出了規律。
若是真正的戰場厮殺,此陣挨之即潰,不堪一擊。
”
孟戚說得平淡,神情卻有微妙的變化,隐隐帶了幾分昔年殺伐決斷的味道。
刀客眼睛微眯,下意識地握緊了右手,然而他抓了個空,兵器不在。
其他人也被這股氣勢所攝,等回過神時,竟有些膽寒。
――江湖喋皿數十年,卻未曾真正感受過沙場慘烈搏殺,屍橫遍野的兇戾。
唯有元智和尚雙掌合十,一派泰然的念誦佛号。
“大師,吾等就在這裡别過罷。
”秋景取出一個扇墜形的銅制小令,遞給元智和尚道,“此物可調動風行閣當地分舵人手,大師拿走它,算是我為懸川關出一份力。
”
元智沒有推辭,他收了秋景給的令符,沖衆人合掌俯首。
衆人紛紛還禮,元智還想跟孟戚說什麼,最終卻沒開口,翻牆而去。
城門樓子燈火通明,這邊城牆則比較偏遠,隻有兵丁提着燈籠在城牆來回巡邏。
牆高三丈,且牆體較為堅固,沒有被雨水沖損的地方,防衛自然沒那麼嚴密。
風行閣的人想要盡數離開,還得仔細找個背光的地方套繩索拉扯,武功到元智和尚這種地步,提口真氣踏兩次牆面就能翻過去,用不着多等。
“大師怕是想請孟國師去懸川關。
”
“主意是好的,隻是……唉!
”
就算孟戚肯去,想要打退天授王的大軍首先要得到懸川關守将的信任,而昔年的楚朝國師,這身份就注定了甯家根本不敢讓孟戚碰兵權,他們畢竟做着齊朝的官,拿着齊朝的俸祿。
“世道如此之難,偏又出了這一連串的事。
”
“那南疆聖藥阿芙蓉……”
說話的人忽然警覺,回頭看了一眼刀客。
刀客面無表情地看着這群人住口,然後小心刻意地避開自己。
哼,他才不稀罕聽這群家夥的話。
再格格不入,他也要賴在這裡,賴着孟戚和墨鯉。
墨鯉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忍不住歎了口氣。
“大夫為何發愁?
”孟戚适時繞了過來。
墨鯉發現他一點都不為眼前的局勢憂愁,相反還很有興緻,像是遇到了名局的國手。
“孟兄……”
“看不到的敵手與摸不透的意圖,才是最麻煩的,現在迷障盡去,圖窮匕現,全看各人手段了。
”孟戚兇有成竹,談笑自若,“大夫可要與我打賭,飄萍閣三樣謀劃,一件都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