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劉澹的親衛粗粗收拾了一些吃食端上桌子。
一盤切片的鹵牛肉,三大盤的饅頭,再加幾份水煮白菜。
府裡沒有廚娘,軍漢喜歡的烹饪方法自然上不得台面,白菜煮過了頭,上面還飄着一層白花花的油。
包括劉澹在内,拿起饅頭,蘸了菜湯就能有滋有味地啃。
他們以為給府内的這些不速之客出了個難題,結果跟他們想的完全不一樣。
二皇子跟六皇子雖然眉頭皺着,但是往嘴裡塞的動作一點都不慢。
真正下不了筷子的是孟戚,不過饅頭還行,他就跟墨鯉坐在旁邊慢吞吞地吃同一個饅頭——沒錯,是墨大夫親手掰成兩份,嘗了嘗之後遞給的孟戚。
如果忽略坐在這張大桌子邊的人身份,遠遠看去倒是其樂融融。
劉澹越吃越慢,都快要食不下咽了。
不管誰家裡蹲着兩個皇子,一個前朝國師,都會像他這樣犯愁的。
麻煩還不止這些,府門外還有禁衛軍監視呢,一副要把他軟禁在家中的架勢。
“咳。
”
劉澹清了清嗓子,等看到孟戚的眼神,劉澹提起來的氣勢又差點沒了。
——跟六皇子不同,國師是真的會擰斷他的脖子。
劉澹不怕死,可他不想窩囊地死在家中啊!
他在平州那邊還有諸多兵馬,都是他從北疆沙場上帶出來的弟兄跟老部下,他可以死,也能一走了之,可是那些人要怎麼辦?
“國師,我已經做好決定,等到城門開啟,立刻帶人潛逃出京。
”劉澹索性端起一杯酒,擺出一副豁達無畏的模樣,朗聲道,“天大地大,何處沒有容身之所?
我劉某人,也不是非得要權勢富貴,做獵戶在山中逍遙,未嘗不可。
”
墨鯉動作一頓。
說起山,他就想到了石磨山寨。
墨鯉沒有出聲,而是繼續吃饅頭。
——石磨山寨很特殊,聚集着一群原本吃不飽飯,被人輕賤的百姓。
他們對外來者很有敵意,墨鯉不會随便把進山的路徑跟山寨的秘密說出去。
二皇子是個例外,因為他可能是燕岑的親兄弟,而且以二皇子的性情,還有他辨别方向的能力,想要跑出石磨山寨帶人去圍剿山寨都沒有可能。
劉澹就不同了,劉澹不是一個人,哪怕他真的不想做官了,帶着十幾個沙場出身的軍漢去石磨山寨,這是投奔呢還是奪權呢?
就算他無心,兩撥人也會産生矛盾。
“天下不會因為少了我蕩寇将軍劉澹就亂了,同樣的,齊朝也不會因為多了一個我,就能扭轉亂局。
”劉澹舉杯一飲而盡,神情苦澀。
結果兩個皇子吃饅頭吃得頭都不擡。
孟國師盯着墨大夫手裡的另外半個饅頭。
劉澹:“……”
絕不是本将軍裝得不像,是這群人太狡猾。
劉将軍相信即使換成唱作俱佳的官場老油子,這會兒也要氣得摔杯子。
“二皇兄,你該不會是餓了好幾天吧?
”六皇子一筷子沒搶到菜,頓時嘲諷起來。
陸慜根本不搭理他,有說話的工夫多吃幾口菜不好嗎?
同桌吃飯的一大半都是行伍出身,論起搶菜,陸慜已經落在下風了。
唯一沒有被“混戰”波及到的是孟戚這邊的盤子。
眼見菜肴将空,衆人的目光忍不住投向那盤一筷未動的菜,正猶豫間,陸慜搶先動手,緊跟着場面就失控了。
孟戚面無表情地看着整盤菜連同碟子都被人挪走了。
墨鯉在一旁看得暗暗稱奇,二皇子跟六皇子是怎麼做到一邊搶菜,一邊能衣袖不沾湯水,舉止從容的?
“……陸慜,你不是讨厭吃白菜?
”墨鯉簡直懷疑自己記錯了。
“這就要看跟誰同桌吃飯了。
”二皇子滿意地擱下碗筷,摸着肚子說。
錯失了最後一筷白菜的劉澹親衛納悶地說:“兩位殿下真是好胃口,沒想到對吾等軍漢吃的粗食也能這般賞臉。
”
這次二皇子跟六皇子都不吭聲了。
雖然過得糟糕,但終歸還想要點面子,不願意說出他們在宮裡不走運的時候,吃食比這個也好不了多少。
食材昂貴些,有肉有魚,當它們冷透了變味了的時候,可能還不如這一碗飄着油花的水煮白菜呢。
作為皇子,他們吃過珍馐美味,但是倒黴的時候,苦頭也沒少吃。
這種苛待不是陸璋的意思,就是被怠慢而已。
六皇子的母親死了,二皇子總是被罰關禁閉,他們如果挑三揀四,這也不要那也不行的,怕是活不到今日了。
“這次京城的謀逆,究竟是怎麼回事?
”六皇子死死地瞪着陸慜。
劉澹聞聲望了過來,衆親兵也紛紛停了筷子。
二皇子有些難堪,畢竟他精心策劃了逼宮謀逆,結果一敗塗地,下屬死得幹幹淨淨,連拉攏來準備行刺皇帝的江湖高手都沒了。
現在頂着秃了一塊的頭皮,跟着孟國師像個小厮似的到将軍府上混飯吃,說出去還有臉嗎?
可是再沒臉,也得說。
自己說還能保得住面子,換成孟國師來說,怕是面子裡子一起沒了。
墨鯉秉持着秦老先生教導的細嚼慢咽,等他把那半個饅頭吃完,二皇子也磕磕絆絆地說完了這場倒黴催的叛亂。
“都怪天象!
”陸慜氣惱地拍着桌子,怨聲載道,“好端端的,天上忽然冒出一條黑龍,又來一條金龍,然後打得轟轟烈烈,轉眼暴雨傾盆。
就這麼一着,緊跟着父皇就開始調集禁衛軍,封鎖城門,害得本王匆促起事。
”
“還有這等事?
”劉澹震驚萬分。
六皇子也是将信将疑,諷刺道:“什麼金龍黑龍,估計是天上的雲吧!
父皇必定是察覺到了什麼,這才順勢以此做借口,逼你自投羅網。
”
陸慜跳了起來,怒聲道:“明擺着的兩條龍,太京幾十萬人看得真真切切,你們不信,出去找人問一問,看到底是你們孤陋寡聞,還是本王信口開河!
”
明擺着的兩條龍:“……”
怕什麼來什麼,劉澹試探着問:“大夫可曾看到異象?
”
劉将軍選擇問墨鯉,是因為知道墨鯉好說話。
孟戚唇角笑意清淺,眼神銳利,一副誰敢問就送誰上路的表情,劉澹又不傻。
“當日因故未曾……見到。
”
墨鯉面上很鎮定,他輕描淡寫地說,“據聞上雲山多霞光祥雲異象,或許這次也是一樣,沒什麼稀奇的。
”
陸慜眼珠都快要瞪出來了,當日那兩條栩栩如生的巨龍互相搏鬥,還不稀奇?
“大夫沒見着,劉将軍府邸中的仆人總見了罷。
”
二皇子忍受不了老六像看傻子一樣的眼神,非要證明那場異象的不尋常。
府邸裡的仆人有兩種,一種專門負責打理宅子,是管着皇家内庫的長秋監派來的人,偶爾也能兼職做一做皇帝的眼線,另外一種自然就是府邸主人帶來的家仆了。
劉澹為了避免消息洩露,一早就命人将前者關押起來,這會兒招來問話的,都是身有殘疾無處可去,索性假托為劉家仆役,幫着劉澹在京城裡打探消息的老部下。
提到那日天上的龍,他們精神一振,眉飛色舞,說得比二皇子還要誇張。
“那黑龍正是要撕碎金龍,兩龍首尾交纏,利爪相抵,厮殺正酣……将軍,這會不會是天下大亂,齊楚交戰的預兆啊?
”
墨鯉不着痕迹地用内力壓了壓兇口。
——尴尬得他差點打嗝。
方才吃了半個饅頭,沒喝一滴水。
正想着,孟戚就遞了一個杯子過來。
墨鯉下意識地端起,随機眉頭一皺。
杯子裡盛的不是茶,而是酒,還是邊疆跟平州最出名的燒刀子。
酒性極烈,單是聞着都覺得嗆人。
“拿錯了。
”
孟戚适時地再次送上一盞白水。
将軍府上除了燒刀子,就是汾酒,連口粗茶都找不着。
“怎麼會有龍呢?
”六皇子喃喃自語,手都握緊了。
如果國運是龍,難不成他的父皇還真的有龍庇護?
六皇子拽着二皇子,焦急地問:“宮裡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
”
“你不是從宮裡跑出來的嗎。
這都不知道?
”二皇子沒好氣地說。
“我跑都來不及,還能打聽到什麼?
”六皇子也委屈啊,如果有時間也有機會。
他會不找太子,跑到将軍府這裡嗎?
陸慜眼珠一轉,把這些天孟戚說的話删删減減,賣弄了出去。
什麼皇帝重病在床,文遠閣的幾位宰輔把持了朝政,一心想要推三皇子登位,所以現在城内的搜查不嚴格,可朝堂馬上就要掀起大浪,文武百官都會轉而考慮向新君效忠。
“等等你說什麼?
陛下病重?
為何病重?
”
劉澹丈二和尚摸不着腦袋,他明明記得陸璋身體很好,絕不可能被兒子氣得死去活來。
這時孟戚輕飄飄地接話道:“哦,是我打的。
”
衆人:“……”
孟戚指着二皇子道:“他找的那個刺客,我嫌棄武功太差,就把那人殺了,然後自己去找陸璋。
等皇帝找到了,我發現沒了陸璋,齊朝會更亂,隻好把人打了一頓,無可奈何地走了。
”
六皇子蹭地一下站了起來,還沒開口,就聽墨鯉慢條斯理地說:“此外,太子有一樣東西藏在宮中,有意交給六皇子。
”
“是什麼?
”
衆人異口同聲,陸慜的聲音尤其大。
墨鯉懷疑告訴陸慜後,二皇子又要抓着六皇子打了。
剛吃完飯,不适宜這般鬥毆,于是墨鯉咽回了原本要說的話,先說了一遍太子的病情,又說了一遍二皇子身上的隐患。
“為二皇子治病一段時間,待有所好轉之後,我就跟孟兄離開太京……”
“不,大夫!
我大皇兄真的藥石罔效了嗎?
”
六皇子看了看陸慜,神情複雜,卻又放不下太子。
墨鯉沉吟一陣,随即道:“太子的病症隻能由内力暫時緩解,能活幾日倒是說不好,如今太京亂象頻生,他一日不死,朝臣就一日不能名正言順地推三皇子登基。
”
“老三!
”
陸慜與六皇子同仇敵忾地咬牙切齒。
“不行,我要進宮!
”六皇子拍案而起,“本王不能讓那些人的陰謀得逞!
”
劉澹喝下第三盞酒,然後提醒道:“殿下忘了,陛下隻是受傷,并無大礙嗎?
”
“那就殺了他!
”六皇子脫口而出。
劉澹與衆親衛:“……”
終于騙出了這位皇子的真心話。
“看來這帝位,隻能是太子坐了!
”劉澹苦笑連連,沒有見到這些皇子之前,他都不知道那位病歪歪的東宮太子有這麼大的能耐,把弟弟們都收服了。
“将死之人,如何做皇帝?
”
“大夫說内力有辦法緩解,若是太子自己能練内力呢,可以撐多久?
”
墨鯉聞言一愣,不由得深思了一刻,這才猶豫道:“其實這事我也想了三日有餘,太子未曾學過武功,如今病入膏肓,就沒更沒法學了。
若有皿脈相連的親近之人願意舍棄辛苦修煉來的全部内力,就能護住心脈肺脈的最後一口元氣。
可這番做全了,也未必能保住太子的命,隻是有可能罷了。
即使成功,病症也不會減輕,隻是拖着,能活多久也要看天意……”
“我能!
”
六皇子眼睛發亮地說。
墨鯉看着他,半晌才道:“你武功太低。
”
孟戚以傳音入密道:“莫非你要說燕岑……”
“不行,燕岑自己也身體有異,都靠内力梳理經脈,如何能成?
”墨鯉毫不猶豫地否決了。
“如此說來,太子果然無救了?
”
“這……除非陸璋還有一個流落在外的皇子,還學了一身好武功,又肯為太子廢盡武功。
”
想也知道,世上絕不可能有這樣的人。
孟戚歎口氣,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