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陵縣這夜燈火通明。
遲歸的商隊、被兵丁押解回來的司家堡護衛、還有被盜的“傳家寶”……這些消息在秋陵縣城裡不胫而走,到了半夜,連煙花柳巷中都傳遍了。
“……司家這次怕是要栽!
有個下人偷走了賬冊,聽說已經落入劉将軍手裡!
”
“什麼賬冊?
莫不是賄賂官員的賬本?
笑話,這種事掀出來有什麼用,司家在秋陵縣數一不二,就連平州的吳府君也要賣司家幾分面子,那可是正四品的官,掌平州一地之事。
那個劉将軍,不過是個被貶到這裡剿匪的武官,還敢跟吳府君叫闆?
”
潇雨樓裡,有桌人喝得眼花耳熱,忍不住大放厥詞。
他們身邊坐着的女子,神情卻是微微一變,下意識地四處張望,為首的女子披着粉色薄紗,連忙提着酒壺勸酒,以免這些人聲音太大,招惹來什麼不必要的麻煩。
結果勸了沒兩句,就看到不少客人自後院的小樓出來,鐵青着臉,急匆匆地走了。
“哎,那不是張員外嗎?
”
“錢掌櫃的,今晚也在這裡快活啊……别走啊?
這是出了什麼事?
”
喝酒的客人歪歪斜斜地站起來,心裡納悶不已。
半晌,才有人說:“說起來,他們的商隊今晚都回來了,這是趕着打聽消息?
”
什麼樣的消息,連溫柔鄉都不睡了?
樓裡喝酒的人面面相觑,心裡生出一種不妙的感覺,有些好事的人連忙付了銀錢,跑出去打探情況。
還沒出門呢,就有個公子哥兒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大喊道:“不好了!
司家堡的人在山道上襲擊劉将軍,現在那蕩寇将軍點齊了兵馬,要去司家堡問罪呢!
”
衆人嘩然,這是怎麼說的,忽然就動手了?
在劉澹來之前,秋陵縣查金礦之事很敷衍,司家也是一副隻要給足了錢,喂飽了官府再把金礦交出去就啥事都沒有的架勢,所以沒人相信司家會倒。
秋陵縣半座城都是司家的鋪子,剩下的那些就算不是,也跟司家有千絲萬縷的關聯,現在來了這麼一出,難怪那些員外掌櫃都坐不住了。
潇雨樓轉眼就空了,老鸨出外一看,整條街都是如此。
她家樓子是巷口第一家,位置好,看得清清楚楚。
“什麼玩意,司家又不是天,就算是天塌了,你們奔去有什麼用?
”老鸨呸了一口,正要進去時,忽然看到有兩個人自巷口外面的街上路過。
燈籠高懸,她看得清清楚楚,左邊那人穿着的披風雖然普通,但是那行走時肩背挺直的模樣,絕對不是沒錢的窮酸。
“兩位官人!
進來喝一杯啊!
”
她招呼的人看都沒看這邊一眼,繼續往前走。
老鸨不忿,忽然看到右側那人背着行囊,連忙提高聲音道:“兩位是外地來的?
這個時辰了,客棧那邊早就沒有空房了。
秋陵縣城今夜又出了事,怕是一夜都不得安甯,兩位想要睡個安穩覺呢,還是進我潇雨樓吧!
”
路過的這兩人正是到了秋陵縣之後就趁機溜了的墨大夫與這位大夫的病患。
“大夫。
”孟戚忍不住笑了,“你覺得進去之後,是睡得好呢,還是睡不着呢?
”
“别挑人話裡的錯處。
”墨鯉沒有把那老鸨的招呼當回事,也沒有覺得厭煩。
事實上,竹山縣很窮,窮得基本沒有青樓楚館。
如果老鸨不招呼,墨鯉還沒有意識到這裡是什麼地方。
不過也僅是如此了,因為這裡的價格太高,絕對不在墨大夫的考慮範圍内。
青樓楚館的好處其實是可以藏匿行蹤,因為住客棧需要出示路引,本地人則需要戶籍,進煙花柳巷就沒有這樣的規矩,來的都是客,隻要付得起錢,沒有人管你是哪兒來的。
“司家在秋陵縣的勢力,比想象中還要大。
”孟戚看着街上那些神情慌張的人,若有所思道,“怕是要出亂子。
”
那老鸨招呼了半天,發現兩人越走越遠,氣得更加厲害了。
看着也不像沒錢啊,怎麼甯願去客棧忍受吵鬧呢?
要知道秋陵縣的客棧,幾乎都是司家的生意,現在東家危險了,夥計們還有心思招呼客人?
“不識好人心!
”老鸨氣沖沖地轉身回樓裡,結果迎面撞上了那個粉衣女子,兩人閃避不及撞在一起。
“秋紅!
你跑出來做什麼?
”
粉衣女子提着衣裙,慌張地說:“媽媽,我剛才去後院聽到水井裡有聲音。
”
“怎麼可能?
咱們樓裡還能鬧鬼?
”老鸨根本不信。
這時遠處的孟戚與墨鯉同時停住了腳步,神情狐疑地側耳傾聽。
地底傳來一陣怪異的聲音,越來越響。
墨鯉神情劇變,高聲道:“是地動!
所有人都快走!
”
地面已經開始輕微搖晃,因為絲竹聲都停了,青樓楚館裡難得的安靜,許多人都聽見了那個古怪的聲響。
尖叫聲連成一片,許多女子匆忙跑出,卻又因為身上的紗裙拖拖挂挂,被絆住了手腳。
瓦片紛紛掉落,花瓶碎裂,地面劇烈抖動。
“地龍翻身了!
”
驚恐的喊聲在夜色裡傳出很遠,整座縣城都在搖動中醒了過來,然而這時候已經遲了。
墨鯉剛把一個人拽離了瓦片墜落的範圍,回頭又看見幾個被倒塌的屋檐埋住的人。
就算是天下第一的高手,這時候也是分.身乏術。
更糟糕的是,墨鯉感到自己内力正在流失。
十分莫名其妙,可是靈力飛速地消耗着,還不知道去了哪裡。
“大夫!
”
孟戚躍過一堆廢墟,抓住墨鯉。
兩人的手掌剛一接觸,便同時感覺到對方跟自己一樣,體内靈氣都受到了影響。
再這樣下去,自保都難,更别說救人了。
這時人們已經無法站立,隻能抱住身邊的東西維持平衡,路面上出現了一道裂口,并且迅速延伸、變寬。
裂縫深不見底,裡面冒出一陣陣難聞的氣味。
一些人閃避不及,跌入裂縫,慘叫聲不絕于耳。
頃刻間,溫柔鄉就成了一片廢墟,還活着的人艱難地想要逃生,地底的詭異聲響卻震得他們眼前發黑,好像有一頭猛獸沖着他們絕望怒吼。
“轟!
”
聲音驟然消失,天邊隐約有雷鳴。
冬天的雷,真是邪乎極了。
墨鯉怔怔地站着,他的意識脫離了軀體,飄到了漆黑一片的夜空中,他看見整個秋陵縣都變成了廢墟,到處都是哭号聲,有亮光的地方都是蠟燭與打翻的油燈引起的火災。
一道巨大的裂縫将秋陵縣城分成了兩半。
往前可以看到這條裂縫一直延伸到了山中。
山裡的情況比秋陵縣更加嚴重,隔遠了看,整座山都四分五裂了。
河流改道,山崖崩落――
墨鯉忽然想起劉澹帶着人去司家堡,不知道被堵在什麼地方,他想要找到這群人,可是天太黑,除了大緻的山勢之外,他什麼都看不清。
“它死了。
”
一個聲音突兀地響起,墨鯉吃了一驚。
這聲音他聽到過,是太京龍脈。
他連忙“擡頭”,卻沒有看到那條金龍龐大的身軀。
“……你在哪裡?
”
“我就在你的身邊,你看不到我,是因為我們的真身隻有在龍脈上方才能凝聚成形,而四郎山的龍脈已經不在了。
”
“你說它死了?
”
墨鯉自然震驚,他來四郎山,就是為了找龍脈。
可是龍脈怎麼死?
山川為其形,靈氣彙聚而成的龍脈還能死?
“因為司家在山裡挖了金礦?
”墨鯉忍不住問,他從來不相信“挖斷龍脈”這種事,結果卻是真的?
“并非如此。
”太京龍脈的聲音忽然一變,後面幾個字說得模模糊糊,“是有人……”
墨鯉想要仔細聽,結果意識一陣混沌,等到再醒過神時,耳邊已經充斥了哀哭。
“大夫,你沒事吧?
”孟戚扶着墨鯉爬出了廢墟。
墨鯉感到丹田内空空蕩蕩的,他試着調動靈力,結果差點被四面八方湧來的靈氣灌得背過氣去。
太充裕了,勝過歧懋山百倍,可是剛到秋陵縣的時候完全沒有發現。
聯想到剛才意識模糊時,太京龍脈說出的話,墨鯉暗暗心驚。
――四郎山的龍脈死了。
地動、山崩、以及遍布四周的靈氣,就是龍脈消失之後的景象?
墨鯉忽然想到自己之前的猜測,他轉頭看着孟戚,試探着問:“你剛才看到了什麼?
”
“剛才我們都暈過去了,我醒來就看到你躺在這裡。
”孟戚也發現自己的内力恢複了,他輕咦一聲,震驚道,“大夫,地動發生的時候,還會吸人的内力,然後又還回來?
”
“……”
墨鯉沒法回答,他潛意識裡感到極度的悲傷,明明他沒有見過四郎山的龍脈,也不知道它是否擁有意識,這種難受就像有人用刀挖掉了他的一塊肉。
除了悲傷,還有憤怒。
滔天的憤怒,想要毀去一切,就像地動發生時的地底那聲扭曲絕望的怒吼。
墨鯉差點以為孟戚的瘋病傳染給自己了,他的手不停地顫抖,臉上開始出現鱗片。
身邊廢墟下有微弱的呼救聲。
屬于大夫的本能,讓墨鯉想起自己是“人”,鱗片消失了,他深吸口氣道:“孟兄,先救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