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笠一動不動。
雨水透過樹葉的縫隙,有一滴恰好落在他眉梢上。
宿笠熟稔的一眨眼,阻止了水滴流入眼裡,他臉上醜陋駭人的道道疤痕,在這種時候就是“天然河道”,宿笠自有一套調整面部肌肉的動作,能讓自己永遠保持最好的狀态。
不動則已,動則一擊必殺的狀态。
――千裡之外的某處,孟戚正跟風行閣的秋景說,不要再派人去刺殺天授王了,如果曾經的江湖第一殺手組織飄萍閣出來的宿笠都沒成功,别人去了也是送死。
兩軍交戰,刺殺對方主帥其實并不是個好辦法。
不在于辦法本身,而是難以辦到。
軍營也不會像話本小說裡那樣,随便一個刺客就能潛入進去。
這種事大概隻會發生在春秋戰國,到秦漢時期已經比較少了。
因為打仗也是一門學問,随着時間流逝不斷發展,怎麼紮營,怎樣巡邏都是兵法。
如此戒備森嚴重兵巡防,不是為了抓刺客,而是防備敵軍襲營。
如果刺客直接去找最大、最中央、守衛最嚴密的營帳,大概率隻能找到糧草。
皇帝權貴狩獵時,寬大的營帳就跟一棟房子似的,還能被間隔成好幾間屋子,遠遠地一望就能知道。
那些長期駐紮的營地也可以通過方向、營帳大小來分辨,可真正打起仗來這些就不好說了。
尤其是那種今天駐紮,明天要拔營趕路的軍隊。
主帥身邊的親衛也不是吃幹飯的,不可能隻有兩個人站在營帳門口傻乎乎地守着,然後給刺客割開營帳潛入其中把單獨卧睡的将軍一刀砍了的機會。
此時距離陳朝末年群雄并起尚不足百年,軍隊基本上還是延續了那時的習慣,營盤固若金湯,身邊二十個親衛起步,單單在營帳裡輪換守夜的就能有十人以上。
假使這刺客輕功高明,運氣極佳,摸到了他要殺的那位将軍的營帳。
黑燈瞎火的,将軍也沒穿标志性的精良盔甲,營帳裡十幾個人呢,再加上營帳外當值的親衛,足夠混亂了。
這還是全無防備的情況下,如果身邊再有兩三個高手,做了埋伏,刺客失手就太正常了。
刺殺這事本就該交給更擅長的人。
刀客也想不到,距離自己退隐江湖還不滿兩個月,他就再次“重操舊業”了。
雖然消息是孟戚墨鯉帶來的,但是他們取了前次遺落的東西就準備離開。
宿笠自己想了又想,決定出手。
其實這還是一筆沒有完成的交易,吳王曾出價六百金請飄萍閣刺殺天授王。
宿笠對錢不感興趣,他出山是因為不想看見飛鶴山附近的鄉民們也被迫逃入蘆葦蕩,這些鄉民裡有他皿緣上的祖父,有他祖父生活了一輩子的漁村,雖然日子過得清苦,但還是可以維持得下去。
路上見到那些廢墟村落,愈發讓刀客堅定了信念。
這就是他最擅長的事。
雨停了。
遠處營地裡人聲沸騰,上百口鍋竈冒出的熱氣幾乎連成了一片雲霧。
天授王率十萬大軍進犯荊州,眼前就是主力軍,盡管沒有十萬之衆,少說也有五萬左右,鋪開來是黑壓壓的一大片。
别說闖進去,一般人見了就會膽寒,這跟會不會武功沒有關系,就是發現真實跟想象中的不一樣,不可控的自然反應而已。
想那荊轲的副手秦舞陽,在燕國也是有名的勇士,祖父還是燕國名将,不能說是沒見過世面,如果真的怕死那麼去秦國的路上大可以逃跑,踏上秦王殿之後他面色劇變身體顫抖,一時無法遏制。
顯然秦王宮跟燕王宮不一樣。
――想走個過場名留青史,忽地發現要進的是龍潭虎穴。
刀客微微皺眉,繼續一動不動地等待着。
這裡是最好的位置,他要看清營地人手分布,當然是開飯的時候最方便。
營地裡除了士卒,還有數量很多的聖蓮壇教衆,他們披挂各色法衣,手持銅鈴法珠金輪,一些身份地位較高的人走動時胡呼後擁,派頭架子都不小。
聖蓮壇這次幾乎是主力傾巢而出,且都集中在天授王身邊,單單這一會工夫,刀客就發現至少有兩人的武功高到可以跟那些大宗派的掌門比鬥一番了。
往江湖上擱,怎麼都是号人物。
這讓宿笠生出了疑惑,聖蓮壇真的有這麼深厚的底蘊嗎?
隔得太遠,宿笠沒法認出那些人是誰,也想不明白這件事,索性就不去想了,默默地把刺殺計劃羅列得更周詳。
他隻會動一次手,在見到天授王之前絕不會殺任何一個人,他會像一陣風一棵樹一塊石頭,将自己徹底融入周圍。
在此之前,他趴伏在泥濘遍布的樹叢裡,毫無殺氣,就連野兔都敢踩着他的背躍過水坑
“沙沙。
”
樹林裡傳來踩着落葉枯枝發出的腳步聲,一群聖蓮壇教衆進入了林子。
他們需要搜查營地附近,查看有沒有異常之處,比如水位大退的河道,死去的動物屍首等等。
前者意味着上遊水源被堵,後者則說明有人在水源裡下了毒。
不僅如此,還要砍掉過于茂密的樹叢,強行拔去一部分枯草,這樣林子一旦失火也不會很快蔓延,營地的兵卒更不會因為濃煙嗆咳無法跑動。
這些事情說來繁雜,執行起來卻很簡單,加上剛下完雨,到處是濕漉漉的,連砍樹這樁差事都省了。
他們草草地撥弄幾下樹叢,轉悠個幾圈,就七嘴八舌地用益州方言抱怨起來。
宿笠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雖說走江湖見識多了各地方言都能來兩句,但這些人不知道是哪處窮鄉僻野來的,口音極重,也就幾句粗口理解起來沒有障礙。
随着他們不斷地撥弄樹叢,野兔蹿了出去,一群人立刻吆喝着在後面追趕。
泥地濕滑,這些人隻會一些粗淺功夫,竟被兔子跑了,頓時罵罵咧咧。
“都說江南是富貴鄉,銷魂窟,簡直胡扯。
”
“銷魂窟?
那是指揚州……咱們還遠着呢!
”
“要我說,什麼銷魂窟都比不上打牙祭要緊,肚子裡快要沒有油水了。
他們邊路軍就是逍遙快活,哪裡像我們,隻能撈點野兔野雞解解饞。
”
一夥人立刻為祭五髒廟重要還是下半身重要争執起來,粗口不斷,肆無忌憚。
等到林子裡搜羅一圈,眼看天就要黑了還是一無所獲。
“什麼破地方,還說家家戶戶都餓不死人,藏着黃金珠玉呢?
什麼沒有糧出門就是河能撈到魚,爬一座山都用不了一炷香的工夫……可沒說這山小得連老虎都不住!
”
說着又是一連串的粗口,像是被壓抑得狠了。
刀客不動聲色,隔着樹藤跟泥土的縫隙目送這些人離去。
天黑得很快,夜色籠罩,宿笠裹着披風爬上一株樹,将半個身體都藏在樹枝裡,僅僅露出一雙眼睛打量遠處的營地。
明明四周無人,搞得這樣小心謹慎是很可笑的,刀客甚至給自己身上挂了樹藤做掩飾,加上那密不透風兩層蒙面巾加披風的裝扮,身體以一個古怪扭曲的姿勢挂在樹上。
旁人不是蹲坐在樹幹上,就是歪靠着,刀客是哪一樣都不沾邊,這樣即使月亮忽然出來,或者林中有人進來突兀地點起火把,樹幹投下的影子也不會暴露自己。
宿笠自問沒有腦子跟别人周旋十幾個回合,鬥智鬥勇他隻會後面那個,缺少的那部分就用謹慎來彌補,因為會死的永遠犯錯最多的人。
誰能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就犯錯了呢?
至死都沒能搞清楚錯在哪裡的人太多了。
――誰說不聰明的人,就沒有不需要腦子的生存之道了?
此時此刻,宿笠的謹慎就在發揮作用。
天授王營地中,有人用千裡鏡看了一圈附近的高地,确定無異樣後,才将這根價值不菲的黃銅水晶鏡片管子放下。
“鄭将軍對天授王真是忠心耿耿。
”旁邊一個老者陰陽怪氣地說。
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鄭塗,是個長相十分英武的男子,劍眉星目,蜂腰猿臂,整個就跟豪俠話本白描插畫裡走出來的一樣。
直接高過那老者一個頭,站在那裡更是看着比别人“寬”一圈,偏不顯得虎背熊腰,笨拙遲緩。
面對老者的嘲諷,鄭塗臉上沒有半點怒意,平靜地說:“雷老先生說笑了,職責所在,不敢不盡心。
”
那老者輕蔑地哼了一聲,老氣橫秋地說:“像你這般江湖後輩,遇事都沉不住氣,俗話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這可不是留幾根胡須就能看透的道理,總得多向人請教,等鄭将軍到了老夫這般年紀,就能懂得世上的很多道理。
”
“你!
”
鄭塗身邊的親衛大怒,手都按住了腰間刀柄。
鄭塗八風不動地擺手道:“不得對雷老先生無禮,天授王有令,雷賢老先生是他的座上客。
”
親衛恨恨地将刀放了回去,老者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将軍,霹靂堂這些人當真可惱,仗着在懸川關立了大功,都快要騎到您頭頂上了。
”
親衛抱怨着,鄭塗眼都不擡,淡淡地說:“那不好嗎?
讓他覺得我不是威脅,然後他們想對付誰?
”
這下衆親衛的臉色同時一變,随即露出幸災樂禍的笑。
天授王麾下勢力最大的,當然是聖蓮壇啊!
“還是将軍看得透徹,這些日子霹靂堂的人就跟蒼蠅似的晃來晃去,嗡嗡地說一些氣人的話,偏偏不能把他們攆走。
再說懸川關都不算是他們攻下的,最多……”
“好了,這話也是随便說的?
”鄭塗冷着臉喝道,“我挑你們做親衛,就是看中你們還有點腦子,不是糊塗蛋跟餓死鬼,你們在我面前都沒個規矩,天授王駕前呢?
不要給我惹禍!
”
親衛們不敢反駁,隻憋屈地埋頭應諾。
鄭塗這才重新拿起千裡鏡,邊看邊說:“霹靂堂就算這群蒼蠅再惹人厭煩,總給我們帶來了好東西,這千裡鏡可比之前那些破爛玩意好多了。
”
親衛欲言又止,這不是廢話嗎?
幾年前最慘的時候,他們上上下下都隻能吃野草喝米湯,後來日子才慢慢好過起來,天授王的脾氣似乎也好多了,就是後來聽了聖蓮壇的蠱惑,真的相信自個是紫微星君降生了,整日戴着個面具,忙着燒香祭天,都不怎麼搭理老部下了。
可要是沒有聖蓮壇,根本湊不齊這十萬大軍,那等愚民騙一個是一個,沒人打什麼仗呢?
霹靂堂……就忍一陣吧,等到将軍的人偷學到了他們的火.藥配方,還怕他們繼續興風作浪?
“将軍,天色已晚,外面都看不清楚了,不如早些歇息吧。
”親衛私底下覺得鄭塗愛極了這根千裡鏡,老是拿在手裡把玩,外面漆黑一片今晚連個月亮都沒有,有啥好瞧的?
“無事,我就看看。
”
鄭塗放下千裡鏡,他剛才掠過高地一片樹林的時候,莫名地覺得有一株樹長得挺怪異。
這是江南不是益州的深山老林,樹木普遍低矮一些,很少奇形怪狀。
鄭塗仔細端詳了一下,确認那一團黑影裡沒有任何一處像是人的輪廓,這才将千裡鏡掠過。
不是鄭塗多心,其實他看的位置不多,通常是位置極好能看到營地狀況的高處,如果有不速之客,一抓一個準。
現在确認沒有異樣,鄭塗也沒盤根究底。
畢竟那怪異之處很可能是兩株樹挨得太近出現的重影,結果遠看就像一株樹似的。
“将軍不必擔心,那些江湖人都吓破了膽子,上次死了十幾個被天授王下令亂刀分屍丢棄後,這幾天安穩多了。
”
“……我們已經接近荊州腹心之地,越是如此,越不能馬虎大意。
”
鄭塗捏着千裡鏡,忽然低聲道,“你們這幾天不要靠近王帳,遇到騷亂也不要強出頭,沒我的命令一概不許擅自行動。
”
“将軍?
”
“世上不是沒有真正的武林高手,羅教主他們再厲害,也總有撞破頭的時候。
”鄭塗說這話時似乎要笑,須臾就恢複了平靜,“吾師昔日是江湖公認的第一高手,還不是死在了太京?
行了,天授王何等英明,再過幾日我們到了南平郡,該甩脫的包袱甩掉了,那些亂軍會在荊州燒殺搶掠,回來的能給我們帶點糧食,不回來的也省了軍糧。
等荊州的權貴反應過來,我們已經轟開了城門,兵貴神速,本就是一刻都耽誤不得,都歇息罷。
”
說完就走向營帳,鄭塗武功極高,常用打坐修煉來代替睡眠。
一夜過去,鄭塗早早起身,洗漱完畢穿上盔甲,等親衛給自己送吃食的時候,随手拿起千裡鏡再次張望。
“嗯?
”
鄭塗死死盯住樹林。
不見了,那棵看着很奇怪的樹沒有了?
!
鄭塗非常确定它的位置,可是白天一看,完全變了模樣。
換成一般人都會以為是夜裡樹影似鬼怪的緣故,鄭塗卻沒有那麼傻。
“來人,去王帳……”
鄭塗話音未畢,就見迎面一人大步走來。
他身邊跟着十來個身姿窈窕的女子,皆穿白衣,蒙着面紗。
“羅教主?
”
鄭塗面色鐵青,而來人步履不停,直接就進了鄭塗的營帳。
那些女子齊刷刷地站在外面,有路過的士卒,竟向她們叩拜禱祝。
“将軍,這……”
“沒事,你們在外面守着。
”鄭塗随口道。
聖蓮壇羅教主坐在賬内,他看着并不像那種仙風道骨的騙子,反而像普通的江湖豪客,一把絡腮胡,方才那眼高于頂的架勢,可是把鄭塗的親衛氣得不輕。
然而此刻羅教主卻像變臉雜耍一般,嚣張氣焰全無,見鄭塗獨自進來,他立刻迎上去說:“王帳出事了。
”
鄭塗瞳孔收縮,他想起那棵怪樹,神情扭曲了一瞬。
羅教主臉色同樣難看至極。
“好一個刺客,死了多少人?
”鄭塗忽然問道。
“他……隻殺了一個人,其他就是點了穴道,還在昏睡不醒,現在那邊有我屬下守着。
”羅教主按捺不住怒意,狠狠一捶桌面,氣惱道,“這個傀儡最聽話乖順的,倒不是沒備用的,可這麼關鍵的時候,那刺客再來一趟,我們的秘密不就暴露了?
”
鄭塗瞥他一眼,諷刺道:“什麼秘密?
大家心知肚明的秘密?
除了我的親衛跟你的聖女這些撐門面的擺設不知曉,其他的人猜也猜到了,不識擡舉的人不都死了嗎?
唯一棘手的是新來的霹靂堂,早點解決打發了他們就是。
”
羅教主約莫心裡不平,忍不住冷笑:“在江湖上有好名聲的可不是我,不是鄭将軍嗎?
這要傳揚出去,天授王早就死了,這就是傀儡活擺設,從破懸川關到進攻中原都是鄭将軍的主意,将來要坐天下的要是鄭将軍,不知道天下人怎麼看?
”
“閉嘴。
”鄭塗毫不客氣。
羅教主臉色劇變,他忍了忍又重新坐下來,幹巴巴地說:“鄭将軍見諒,我一時氣急。
一個時辰後大軍就要拔營,眼下等不得了,那殺手肯定會炫耀功績,‘天授王遇刺’這事到底怎麼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