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長淵之名,殺傷力比孟戚大多了。
誰讓孟國師昔日就無赫赫之名,縱然楚朝朝堂上有過一些傳聞,也多是玄之又玄的神鬼怪談,什麼“禦鬼窺秘,無所不知”,簡直跟今日“駐顔不老,神功莫測”的說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鄭塗師從青烏老祖,後跟聖蓮壇羅教主聯手折騰紫微星君之說,細論起來他是裝神弄鬼的行家,且十分擅長用誇張的傳聞來吹捧人。
孟戚這人是真是假?
他是假借前朝國師名号出現的野心勃勃江湖人,還是風行閣推出的一顆棋子?
隻要沒有親眼見到,鄭塗都不會相信。
江湖傳聞青烏老祖死在太京,乃卷入齊朝内廷宮變。
青烏老祖死後,藏風觀一蹶不振,他的弟子想起益州的鄭塗師兄,有幾個就跑去投靠了。
鄭塗這人生得一副俠肝義膽的面貌,可實際上他不是那麼好說話的人,藏風觀來的這些弟子在他眼裡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不值得留下。
在打探完太京發生的事後,就悄無聲息地将這些人除掉了。
青烏老祖在上雲山遇到孟戚跟那個自稱大夫的用刀高手,之後又在皇宮中遭遇了一趟。
青烏老祖死得特别倒黴,被火炮轟個正着,這還能不死嗎?
但無形中,鄭塗對孟戚二人的威脅程度有了錯誤的評估。
――是聯手對戰青烏老祖,又不是一對一。
哪怕青烏老祖是因為他們才被火炮擊中,這也不是他們的實力。
鄭塗聽得甯長淵喝聲,出招一滞,瞬間無鋒刀就從他肩頭帶起一篷鮮皿。
“哼。
”
鄭塗心神一收,逼迫自己沉着應戰。
甯長淵又如何,天下第一劍雖然名号不虛,但也因為出手太多,跟他交戰過的人太多,給鄭塗的線索也太多了,鄭塗甚至在早年親自觀戰過一次對決,可以說鄭塗一直是把甯長淵作為将來必定要遭遇的絆腳石來揣摩的。
做好了萬全準備,更拉上了武功高絕的羅教主,自認不懼甯長淵的鄭塗萬萬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般快,且猝不及防。
甯長淵不是一直在北邊遊蕩嗎?
他那門假路引假度牒的生意,主要是給北地流民,南邊要這些的八成是騙子,甯長淵就很少過江。
南平郡府城還沒攻下,甯長淵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就算聽聞荊州百姓流離失所而過江,又怎麼能這般恰好地趕上來給自己添堵?
鄭塗心念電轉,很快就得出了答案。
“風行閣!
”
他恨聲低吼吼,因一心兩用,臂膀後背又添新傷。
鄭塗心下更怒,之前他不停地用語言相激,墨鯉卻毫無反應。
人活一張面皮,尤其是江湖人,臉面跟名聲比命都重要,而武功越高就越自負。
武功臻入化境的人,誰不是天賦卓絕之輩?
就算沒有好強鬥狠的性子,單單在武道一境上卻是絕不服輸,即使招意被看破,也會想方設法地變招尋求新的突破。
鄭塗做一套熟門熟路,他知道用怎樣輕蔑的語氣跟神态激起對手的勝負心。
因為一旦尋求臨戰突破,就會陷入一個困境,等同放棄了自己最擅長的一切,能不能突破未必可知,但鄭塗不會放過任何一閃而逝的機會。
鄭塗刻意讓對手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不突破其實也沒關系。
隻要心境平穩、招式不露破綻,就算被堪破了刀意劍式又如何?
高手相争,一招後面能跟着三十六般變化,鄭塗是能見招拆招,可始終都處于被動的位置啊!
墨鯉不給他機會,鄭塗是不敢輕舉妄動的。
……前招方破,後招又至。
這一招是能接、能擋,能反制出手,可是下一招怎麼樣,就說不好了。
隻要招無重複,不走一個套路,讓鄭塗難料變化,局面就僵住了。
鄭塗同樣在不懈試探,他要知道對手重複的那些變化,到底是陷阱,還是自身改不掉的習慣。
如果是後者,這場對決就有結果了,所以鄭塗一般不怕時間拖得久,他以言語相激,是考慮到後面還有一個他不了解的孟戚。
結果這一戰,如陷泥沼。
鄭塗現在覺得不是自己困住了對手,而是墨鯉困住了他。
他幾番試探,都铩羽而歸。
鄭塗不由得再次審視墨鯉,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對手
――難道他沒有人的喜怒,沒有勝負心,也沒有彰顯自我的習慣?
為何能精确到甚至冰冷地控制着招式變化,像對弈一般緩緩落子,考驗着敵人的耐心跟意志力?
這,還是人嗎?
***
風行閣主力退居江夏,打算死守不退。
但南平郡府城這邊也不能完全不聞不問,秋景派出了撼山虎等人尋找并接應墨鯉、宿笠。
在收到墨鯉消息之後不久,秋景沉吟片刻,一咬牙親自去見甯長淵,準備說明利害關系,然後請甯道長出馬探明情況。
秋景本以為要費一番口舌,沒想到甯長淵一聽到墨鯉的名字,想都沒想,一口應下。
這位天山派劍客本可以活在江湖傳說跟後輩推崇裡,結果卻是活在官府通緝令跟底層流民的口口相傳中。
甯長淵是個毫無架子的人,不會自诩身份探聽情報的活兒不該他幹,反而一聽情勢危急,提劍就打算出門。
再一聽事情還跟墨鯉有關,這還有什麼說的?
玄葫神醫秦逯是他的救命恩人,甯長淵就算信不過風行閣,也信得過墨鯉。
至于孟戚?
上次在野集,甯道長就發現這二人的關系了,這回撞見倒也不感意外。
揮劍劈開飛來的流矢,甯長淵身形拔高,踩着旗幟頂端大開殺戒。
江湖人跟天授王逆卒的區别是如此明顯,甯道長一看一個準。
一部分急于逃命的聖蓮壇高手發了狠,索性回身要跟甯長淵拼命。
另外一部分人則是聰明過了頭,紛紛丢掉“模樣出格”的成名兵器,随手撿起士卒丢棄的刀劍長.矛,裝作踉跄不支的樣子,跌跌撞撞地跟着人流跑動。
那些成名已久的邪道高手,更是恨不得找塊布來包住頭臉。
“啊!
”
每當有短促尖銳的慘叫響起,就在告訴他們,身邊不遠處又有人掩飾不成功,被殺了。
“該死,他們隻有三個人,還有一個被鄭将軍困住了,吾等何必自洩底氣,理應拼了!
”
“不錯!
我們人多勢衆,還有弓.弩!
”
霹靂堂的人率先反擊,雷震子炸開了一團團皿花,哀鴻遍野。
别說霹靂堂,就連聖蓮壇的高手都不在乎天授王大軍的傷亡。
甯長淵隻得離開高處,繼續在人群中追殺聖蓮壇教衆,混亂中迎面遇到孟戚,他連忙道:“孟兄,鄭塗此人善于破招,貧道聽聞墨大夫曾在華縣展露過刀法,如今怕是受到牽制……此人生性狡詐,貧道亦不敢斷言能勝。
”
而孟戚就不一樣了,甯長淵覺得這一戰應該是由孟戚上啊,怎會這般選擇?
“我相信阿鯉。
”
孟戚面無表情地說。
甯道長一滞,還來不及反應,赫然看到天授王精銳兵卒将幾輛龐大的木車推到陣前。
“那是?
”
甯道長下意識地覺得這東西威力很大,孟戚已經閃身而上了。
八牛弩,由三張床弩組成的巨弓,巨箭射程可達七百步。
力道強悍,能深深紮入石牆,若是擊中城牆上的箭樓,甚至能将它直接摧毀。
具體威力要看這架八牛弩由誰制造了,楚朝官制的八牛弩射程能到一千步,齊發連射後,對面城牆可以直接出現一片豎着的箭支密林。
其威,攻城拔寨,無堅不摧。
西涼人就是被這等懾世利器徹底擊潰,守城時吓得心神俱裂,魂不附體。
荊州軍這幾架八牛弩過于笨重,甚至不好擡上城牆,這才被布置在城内壕溝的第二道防線内,沒想到荊州軍兵敗如山倒,連這樣的利器都來不及用,白白便宜了天授王逆軍。
操作八牛弩可不是一件輕松活,它需要三十人合力。
正如甯道長不認識這件東西,墨鯉同樣不行。
戰況瞬息萬變,唯有孟戚能以一力換天。
“……怎麼回事?
”
發現八牛弩那邊陷入混亂,正在發狠攻城的天授王将領怒了。
“有人沖入戰陣,損壞了木車軸轉的絞臂。
”
這個關鍵機樞壞得,一時間修都沒法修。
八牛弩直接廢了。
“快放箭。
”
雙拳難敵四手,絕頂高手縱然氣勁綿長,亦不能長時間扛住萬箭齊發的陣仗。
甯長淵見勢不妙想要相救,卻見孟戚在幾個起落間就抓準了空隙,輕松脫出戰陣。
――孟戚熟悉弓士的大緻列陣跟發箭頻率,天授王大軍既不是西涼國縱橫關外的鐵騎,也不是楚靖遠侯練出的精兵,能把箭雨排布得遮天蔽日。
“火炮呢?
快上火炮!
”
“可……後陣都是我們自己人,除了聖女護法,還有鄭将軍。
”
事到如今,還管什麼聖女!
不能攻下此城,就隻能在江南做流寇了,逆軍諸位将領紅着眼睛齊聲令下。
“聖女得天庇護,定然無事,先殺妖魔要緊!
”
“放火炮!
”
且說鄭塗施展渾身解數,手上不敢有絲毫放松,意念通達,竟有悍猛難敵之相。
兩人衣袂翻飛,身形迅捷如電。
屋脊牆壁處處留下可怖的刀痕爪印,活似猛獸相搏。
鄭塗忽見墨鯉錯步一頓,精神大振,連搶數招。
墨鯉小臂被指虎劃開了寸許長的皿口子,神情不變,兀自做踉跄急退狀。
鄭塗正要趁勝搏殺,忽而心頭一緊,身在半空猛地下躍,随後一個賴驢打滾,險之又險之地――
“轟。
”
一發火炮恰好擊在他們方才所站的屋脊上。
鄭塗出了一身冷汗,隔着飛沙走石,擡眼望向遠處墨鯉時,目光扭曲猙獰。
差一點,他就要步上青烏老祖的後程了。
可惜了。
墨鯉站定,掃一眼自己小臂淺淺的傷口,心想自己可能裝得不夠像。
可炮彈說來就來,他沒有準備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