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慢慢亮了。
火更是早已熄滅,淡淡的餘煙在樹林中飄蕩。
這一縷一縷的白色,遠看還以為是林間的晨霧,在這意境超凡的畫卷裡,就差一葉扁舟一個披着蓑衣的漁夫了。
穿蓑衣的人很快就出現了,隻是不像漁夫,踉踉跄跄邊走邊張望。
“你去哪?
”
随着林子深處傳來的一聲疑問,蓑衣人立刻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然後熟稔的護住腦袋身體縮成一團。
孟戚揉了揉額頭,又好氣又好笑。
蘆葦蕩這些幸存的百姓因為長年累月地被當做奴隸驅使,不止遍體鱗傷,更被磋磨得快要沒了心智。
一個命令一個動作,沒有命令的時候就不敢動彈,成年男子的腳腕上還帶着細細的鐐铐,走路笨拙,眼神呆滞。
隻有這個十來歲的少年,靈活倔強鬼主意多,一早上就逃跑了兩次。
若不是從小沒吃沒喝,到了夜裡眼睛就像瞎子一樣不好使,估計昨夜趁着孟戚墨鯉不在的時候就要跑了。
“你認識外面的路?
知道該怎麼跑?
”孟戚一手就把對方拎了起來。
蓑衣掉到了地上,露出柴火似的幹瘦軀體。
墨大夫說,按照骨齡已有十五歲了。
十五歲在外面是能說親的年紀,心急一點的估計都娶上了媳婦,丁稅徭役按照楚朝律法從十八歲開始征發,意味已成為家中的主要勞力,而眼前這個小家夥打眼一看像是隻有十歲,瘦成了皮包骨頭,眼睛很大,臉頰顴骨突出。
好在瘦歸瘦,眼睛倒是很有神,縮起來看着像個可憐巴巴的小猴子。
“這裡連船都沒有,你打算遊出去?
”
孟戚把人帶到碼頭,少年眼睛不斷偷瞄,在看到不遠處一叢蘆竹上的皿漬,臉色發白。
其實孟戚不想吓他,隻是昨天困在沼澤裡沒逃出去的西涼人都死了,包括阿顔普卡在内,屍體估計喂了鼍。
蘆葦蕩附近的野物極多,鼍群規模同樣不小,死在這裡是真正的屍骨無存。
鬧了這麼一通後,這少年冒冒失失往外跑,撞到鼍群怎麼辦?
孟戚順手把吓得不敢說話的小孩又拎回去。
塞一根剛從爐竈灰堆裡翻出來的,焖熟的玉米。
“吃。
”
小猴子接過就啃,啃得賊溜,棒子上一點渣渣都沒剩下。
看他這個架勢,要不是咬不動,估計連棒子都能嚼爛了吞掉。
孟戚自己也挑了一根,咬了一口發現滋味竟然很不錯。
他毫不避嫌進屋把玉米遞到墨鯉嘴邊,同時誇贊道:“這苞谷倒是香得很。
”
墨鯉剛給一個人治完後背上皿淋淋的傷口,還沒去盥洗,于是自然而然地沿着孟戚吃過的邊緣咬了幾粒金黃的谷粒,雖然嘗起來有些硬但咬碎了确實比一般稻谷香一些,民間吃不上精細的糧食,盡管苞谷剝開來癟的多飽的少,可是吃着不錯。
“哪來的?
”墨鯉心裡有句話沒說,他覺得苞谷應該合沙鼠的口味。
顆粒比糧大,成排齊刷刷地啃起來很過瘾。
然而這裡是荊州,隻有北邊的農人種苞谷。
“西涼人運過來的,庫房後面的有老大一袋子。
”
被救出的百姓傷痕累累,孟戚就去找了找食物,苞谷這東西正好。
山雀蹦蹦跶跶地跳了出來,虎視眈眈地看墨鯉嘴邊的苞谷。
它的翅膀裹了一塊布,包紮得像模像樣。
其實按照孟戚的說法,要什麼大夫跟包紮,送回靈穴所在的那處山谷,讓飛鶴山龍脈老老實實地三個月不化形,傷勢自然就好了。
是龍脈還裝什麼傷患,浪費大夫的時間跟精力。
山雀氣得差點蹦起來啄他。
這會兒孟戚看到包紮完更“胖”一圈的山雀,摸出一把特意挑出的飽滿谷粒,往凳子上一擱。
“嗟,來吃。
”
他一副“食物多得是别盯着旁人嘴邊的”嫌棄樣子,山雀氣呼呼地沖過來叫了兩聲,然後跳上圓凳用瓜子嘴翻翻撿撿地挑起來,發現全是好谷子,不僅疑惑地望了孟戚一眼。
難道是自己多想了?
飛鶴山龍脈埋頭吃了起來,完全沒看見自己身後墨鯉的表情。
墨鯉帶着三分責怪,七分無奈地瞪孟戚。
瞪完他發現山雀吃得很歡,腦袋一晃一晃的,又忍不住笑了。
這下換孟戚不是滋味,用傳音入密問:“大夫莫非很喜歡這隻飛不起來的鳥?
”
“飛不起來也是因為想過來幫忙,還跟我們指了路。
”墨鯉頓了頓,擡眼道:“你這個‘嗟來之食’,就欺負沒念過書沒化過人形的龍脈吧!
他根本聽不懂,還以為你是好沙……好心幫他挑了一遍。
”
孟戚裝作沒聽懂那次停頓,哼道:“沒化形怎麼了?
沒化形的時候我就知道在龍爪峰附近書院偷聽了,大家都是龍脈,能有什麼差别。
如果他沒偷聽偷學過,能知道龍這個字怎麼寫?
”
“萬一是阿那赫多山教他寫的字呢?
”
“……”
“再說,這飛鶴山附近有書院嗎?
”
對上墨鯉戲谑的目光,孟戚定了定神,打死不認:“以前有吧,我沒注意過,這飛鶴山龍脈肯定是偷聽人家私塾老先生講課都不專心,四書五經一竅不通,隻跟蒙童一般學了寫簡單的字。
”
字還歪歪扭扭,醜得要命。
孟戚正嫌棄着,山雀已經銜了最後一顆谷粒,一蹦一跳地到了孟戚身邊,昂着頭矜持地蹭了蹭孟戚的腿。
——挑得不錯,都好吃。
雖然互相看不順眼,但是太京龍脈都“示好”了,飛鶴山龍脈當然不好意思一直闆着臉。
“噗。
”
墨鯉忍俊不禁,轉身走了,隻留下孟戚一臉僵硬地被山雀蹭。
***
草葉唰地一響,一道人影急速掠過。
刀客宿笠冷着臉在林中穿行。
且說他仗着武功高強,趁着夜深人靜闖進春山派應掌門的居所,拎着人家掌門人一頓毒打。
堂堂武林大派的掌門,從未受過這種恥辱。
像他們這樣身份的江湖人,就算再互相敵對,也萬萬沒有潛入别人卧房搞偷襲的,那不叫仇家,那叫刺客了。
——并不知道對方就是江湖第一殺手組織的頭目。
應掌門向來自負武功,尤其青烏老祖一死,他自恃在江湖上排不上第一第二,怎麼說也是一手之數了,結果走不到百招硬是被人打到滿地找牙,氣惱之下險些昏厥。
打是打不過,想把人騙走吧,對方卻不知怎麼知道了他們陷害孟國師的事情,還逼問他究竟是誰在背後搞鬼。
應掌門覺得可笑,想要齊朝水師布防圖的人肯定是荊王了,對方還偏偏不信,逼着他回憶神秘來客的一切細節。
等再也搜刮不出什麼有用的消息,刀客幹脆利落地把人家掌門敲暈了,挂在春山派駐地門口的牌匾下。
翌日春山派衆人被點的穴道自動解開,才把掌門救下來。
而春山派“受襲”這件事在江湖上掀起了多大的風波,刀客沒心思去管,天下大勢在前,誰還在乎一個春山派啊!
勢力最大人數最多的江湖宗派又怎麼了,說白了不過就是豫州地界的一個小地主!
那邊西涼人要複國,齊朝跟荊王快打起來了;西南懸川關告急,元智大師說天授王可能要打過來了,就這當口吳王想買通飄萍閣刺殺天授王,也不知道裡面還有什麼情況!
不知不覺間,宿笠這個“江湖人”的身份也變味了。
宿笠卻還沒有反應過來。
根據刀客從春山派得來的消息,秋景臉色大變,最後隻說事情可能是甯王那邊的人掀起。
——好了,這下遺楚三王一個不缺了。
刀客腹诽道,如此這般,再加上天授王聖蓮壇、西涼人、齊朝……
怎麼着,這是豬圈搶食麼?
慢了一步沒得吃,誰都要摻和一蹄子?
還真是天下有多大,你們就想鬧多大!
風行閣的人走了,刀客腦子一轉,覺得解鈴還須系鈴人,不對,是解鈴這件事要交給擅長的人來。
孟戚既然過江去了,有很大的可能是去找阿顔普卡,不管怎麼說,先過江再說。
這一過江,刀客的運氣就來了。
他遇到了孫掌櫃,阿顔普卡的那個親信。
宿笠跟孫細幾乎沒有打過照面,他不認識孫細,可是孫細正帶了人在荊州水師大營那邊查事呢。
刀客腦子不靈活,可他武功高,單是偷聽就能聽到許多東西了。
比如阿顔普卡設下了埋伏圈套等孟戚墨鯉上鈎。
西涼人說“回山”、“水路”。
孫細出來一次,回蘆葦蕩的時候自然要帶些果蔬米糧鹽柴酒茶之類的東西。
、
附近有山有水,水路還特别複雜的地方,隻有飛鶴山了。
宿笠原本想找機會殺死孫掌櫃,或者抓他的一個手下帶路,但是孫掌櫃多麼精明的一個人,察覺到有異樣,立刻帶着人躲進了荊州水師大營。
宿笠敢闖春山派鬧事,可水師營地還是算了,萬一引出什麼誤會,惹得齊朝跟荊王提前開戰就麻煩了。
宿笠憋屈地提着刀走了。
他晝夜兼程,直沖飛鶴山。
同時在心裡希望孟戚千萬不要中阿顔普卡的圈套。
***
墨鯉看着屋子裡面的人,深深地歎了口氣。
救下的百姓,滿打滿算竟然隻有六個。
最小的一個就是那像小猴子的少年,剩下兩個成年男子,三個有些神智失常的女子。
外傷好治,心傷難愈。
那三個女子根本見不得生人,更不肯離開那間破草屋,隻會蹲在裡面洗衣服。
墨鯉把木盆跟衣服拿走了,她們就抱着腦袋縮在牆角。
不點穴道都沒法治病,更不能灌藥。
兩個男子也是見人就跪,頭都不敢擡。
墨鯉告訴他們,占着蘆葦蕩村落的西涼人已經走了,讓他們收拾東西跟自己離開,去飛鶴山外面找個村落過活——
然而一聽到外面這個詞,兩個男子就吓得兩眼翻白,連連擺手。
他們甯願做西涼人的奴隸,甯願餓死在這裡,也不肯出蘆葦蕩。
外面有官府,要強抓壯丁,早就把他們打為刁民逆賊,砍了首級能充作剿匪之功。
蘆葦蕩缺醫少藥,茶米油鹽雖然庫房裡都有,還能耕地,但要是放着他們不管,他們根本沒法活得長久。
别的不說,西涼人要是回來,他們就隻有死路一條。
墨鯉當然可以強行把人帶出去,可是接下來又怎麼辦?
保不準村民驚慌之下,甚至冒着被野獸吃掉的風險也要往沼澤裡鑽。
墨鯉一邊發愁,一邊忍不住想。
劉将軍、二皇子、刀客宿笠……随便哪一個在這裡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