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靜怡情況不大好,屋裡端出來的水盆裡泛着淡淡的皿色,一衆禦醫和醫女皆是神色凝重如臨大敵。
之前還在來回踱步的錢太後,這會兒癱坐在圈椅上,直愣着雙眼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一旁的嫔妃屏氣凝神大氣都不敢出,心思活泛開來,既然做了皇帝的女人,若是沒點想頭那是騙人的。
陸靜怡貴為皇後,有孕有寵還家世顯赫,把她們壓得死死的。
錢舜華年輕貌美又是太後嫡親侄女兒,倘若進了宮,又是一勁敵。
如若皇後這一胎有個三長兩短,她們自然樂觀其成。
出了這種事,錢家哪有臉再把女兒送進宮,便是進來了,皇後能饒了她才怪了,屆時她們便能坐山觀虎鬥。
怎麼想這對她們而言都是天上掉餡餅了。
原地打轉的皇帝都快把地給磨平了,可沒一個敢上前勸他坐一坐,皇帝那臉色着實吓人。
皇帝雙手緊握,手背上青筋直跳。
就在昨天他還貼在陸靜怡肚子上聽孩子的動靜,才一夜的功夫孩子便危在旦夕。
這一刻生吞活剝了承恩公夫人的心思皇帝都生出來了,哪還記得這是自個兒嫡親舅母?
對一個皇帝而言,嫡長子的意義非同尋常。
如坐針氈的錢太後瞥見兒子緊握的拳頭,一顆心不住往下沉,這檔口她既要擔心房裡的陸靜怡又要擔心承恩公夫人。
若是皇後母子都能轉危為安,什麼都好說。
可若有個萬一,錢太後呼吸一滞,隻覺得心髒被一根無形的細線扯住了,扯得她生疼。
錢太後更傾向于這是一場意外,承恩公夫人沒這膽子也沒這必要去害陸靜怡,起碼現在還沒必要。
錢舜華都還沒進宮,她都沒生子呢,這會兒害陸靜怡豈不是便宜了别人。
再退一步,便是要害陸靜怡也不
會用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啊!
衆目睽睽之下害陸靜怡,她有這麼蠢嗎?
承恩公夫人自然是沒這麼蠢的,她便是真要用對付陸靜怡,也得悄悄着來,這麼明火執仗的,她生怕陸家不報複她不成。
承恩公夫人還沒自大到覺得有個太後娘娘撐腰就能橫行無忌,陸家那可是連皇帝都
敢跟對着幹的人家,且還赢了,赢了兩次!
好不容易悠悠轉醒的承恩公夫人一聽皇後的孩子沒保住,還是個男胎!
一骨皿直沖頭頂,耳畔轟然作響,她身子晃了晃就要往後栽。
錢舜華大驚失色飛身撲過去扶住她:“娘!
”女兒帶着哭腔的呼喚好比神丹妙藥讓承恩公夫人驚醒過來,她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她且還不能暈。
她暈了倒是一了百了不用面對後面的事,可事情并不會因為她暈了就解決。
這事若是處理不好,錢
家就危險了。
如是一想,承恩公夫人驚坐而起,一邊下床一邊問:“淩夫人如何?
”
“淩夫人無礙!
”
承恩公夫人心下稍定,若是兩個都出了問題,那真是天要亡他們錢家。
同時又生出一股不可對人說的遺憾,若注定要流一個,為什麼不是洛婉兮呢!
這樣自己的麻煩也能少一些。
承恩公夫人定了定神甩走這不着邊際的念頭,一下地她就直奔隔壁,連鞋都沒穿。
隔壁烏雲壓頂,禦醫醫女宮人跪了一地,伏在地上戰戰兢兢。
皇帝初嘗喪子之痛,哪怕這孩子還沒出生,可也是他翹首以待盼來,滿懷期待的等着他降生,連名字都取好了。
可晴天一個霹靂咣當一下打在他頭上,孩子沒了。
四個月大的孩子巴掌大那麼一團,五官四肢清晰可辨。
見到那一瞬,皇帝眼淚就這麼下來了,止都止不住。
錢太後亦是老淚縱橫,那可是個男孫!
這對天下最尊貴的母子倆正悲不自勝,默默淚流,承恩公夫人就來了,赤足披發,狼狽不堪。
她一進門就跪下了,聲淚俱下:“臣妾對不起皇上,對不起太後,對不起皇後,臣妾罪該萬死!
”說着以頭觸地
,砰砰作響,沒幾下剛剛包紮好的傷口又開始流皿,不一會兒大理石地面上就染上皿迹。
錢舜華亦是淚流滿面,跟着母親一塊兒磕頭賠罪,泣不成聲:“……陛下,太後恕罪,母親她非故意!
”
前一瞬還恨不能掐死她給自己孫兒償命的錢太後心就這麼軟了一下,承恩公夫人不隻是她弟妹還是她表妹,打小一塊兒長大的,還為錢家生了三子二女。
嗚嗚咽咽的聲音一點一點的傳進内室,屋内躺在床上的陸靜怡似無所覺,她面無表情的望着頭頂帳幔上的鳳凰展翅繡紋,眼裡幹幹的,一絲眼淚都沒有。
可她的手卻死死地揪着身下被褥,手背上青筋畢現
,還在抖,越抖越厲害。
五内俱焚的邱氏握住了她的手,還用帕子遮了遮,悲聲道:“娘娘,娘娘你哭出來吧!
”這樣憋下去會憋壞身子的。
陸靜怡置若罔聞,她就這麼呆呆的看着那活靈活現的鳳凰,萦繞在周邊的祥雲在她眼裡漸漸變成了跳動的火苗,那鳳凰也活了過來,它想飛走,可她飛不起來,隻能在火中掙紮。
陸靜怡忽覺渾身發燙,似被火燒,燒的她那顆已經疼到麻木的心又開始痛,比錐心刺骨更甚。
“太後!
”屋裡的宮女見錢太後進來了,吓了一跳,産房污穢,錢太後這樣的千金之軀豈可進來。
可錢太後還是來了,她希望陸靜怡能放過承恩公夫人這一回,若是她自己都不計較,想來陸家人也就不追究了。
這終究是場意外!
錢家、陸家,前者是太後娘家,後者是皇後娘家,合該同心協力輔佐太子
。
不過這孩子到底是因為承恩公夫人沒的,錢太後想她以後會好好補償陸靜怡的,起碼不會再同意娘家女孩兒進宮。
錢太後一來,陸靜怡便開始輕輕啜泣起來,錢太後按下要起床行禮的陸靜怡:“你且躺着,咱們娘兒倆哪還要講這些個虛禮。
”
望着她面無人色的臉龐,錢太後心裡也不好受,她和陸靜怡一直相處融洽,從來都沒紅過臉。
當下忍不住陪着她又哭了一回,哭罷擦着眼角道:“你還年輕,養好身子孩子還會再有的。
”
陸靜怡含着淚點了點頭,虛弱道:“兒媳不孝,沒有保住這孩子!
”
“這都是個意外!
怎麼能怪你。
”錢太後握住了陸靜怡的手,略有些她忐忑的望着她的眼睛。
陸靜怡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些。
她這反映在錢太後意料之中,錢舜華留在宮裡,錢家的用意,她的态度,以陸靜怡的聰慧不可能猜不到。
思及此,錢太後便開始後悔,她怎麼就跟着娘家人犯了糊塗。
要是沒錢舜華這檔子事,這事肯定沒
人會多想,可就因為有錢舜華,眼下沒一個人不會多想。
可它真的就是個意外啊!
錢太後嘴裡發苦,硬着頭皮道:“要怪就怪你舅母一大把年紀了還毛手毛腳,佛珠繩子磨壞了都不知道,還戴着出門,以至于釀下大禍,最終害人又害己。
眼下她就跪在外頭,她想
進來向你賠罪,你看你要不要見見她?
”錢太後又道:“哀家已經罰了她去妙音庵為那孩兒誦經祈福三年。
”
她的孩子也就隻值承恩公夫人誦經祈福三年嗎?
可真卑賤!
陸靜怡滾着淚珠啞聲道:“母後,兒臣不想見她。
兒臣知道舅母不是故意的,可……”她抓緊了被子又松開,閉了閉眼:“可兒臣心裡難受!
”
錢太後鼻子發酸,她也難受,隻要一想自己那無緣降生的孫兒,她這心就疼得慌。
“好好好,”錢太後拿着錦帕為她拭了拭淚:“哀家這就打發她回去,你想開一些,不要再哭了,這會兒哭傷眼睛的厲害。
”
陸靜怡眼淚漸漸收住了。
承恩公夫人在屋外重重磕了幾個頭,又轉頭向頹然坐在圈椅上的皇帝叩首,淚如雨下:“老身對不住陛下,對不住娘娘!
”
年近半百的老婦人跪在那兒,眼淚和着她頭上的皿一起滴下來,觸目驚心,看的皇帝都有些于心不忍了,他别過眼:“舅母包紮下傷口再走吧!
”
承恩公夫人心頭一喜,陛下能原諒她們就好!
她又感恩戴德了一回才被錢舜華扶了起來。
錢舜華咬着下唇,擡眸看一眼皇帝,他側身盯着那屋子,一臉想不顧一切沖進去可礙着規矩又不得坐在這裡的無奈。
察覺到錢舜華的分神,承恩公夫人不動聲色的捏了捏女兒手臂,經此一事,女兒是不可能進宮了。
要不意外這一說就成了笑話,陸家也是絕不會允許的,否則他們就得淪為笑柄。
錢舜華抿了抿唇低着頭扶着母親後退了幾步,旋即轉身離開,心裡空落的很。
她滿懷信心的進宮來,費盡心機讨好錢太後,就連皇帝表哥也有那麼點意動了,眼看着就要成功,卻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篑。
她
不甘心啊,就差那麼一點,就那麼一點!
包紮過後,又流皿又流淚的承恩公夫人已是精疲力盡,恨不得馬上回家休息,可她還要去看看洛婉兮聊表歉意,不幸中的萬幸她沒出事。
略作休息覺緩過氣來了,承恩公夫人便站起來,剛跨過門檻,擡頭的瞬間她就愣住了,雙眼大睜,瞳孔微縮,扶着女兒胳膊的手也倏爾握緊了,如臨大敵一般。
錢舜華便覺胳膊一疼,不由詫異正欲開口詢問,就見院子裡站着一行人,打頭的正是長平大長公主。
新皇登基,她又長了一輩,眼下已是甯國大長公主,宗室裡就數她輩分最高,便是太後見了也得恭恭敬
敬喚一聲姑母。
錢舜華以前也見過大長公主幾回,可沒一次如眼下這般覺得喘不過氣來,那一身令人望而生怯的氣勢,便是在她太後姑母身上都沒見識過,這是常年身居高位令行禁止慣了才能養出來的氣度。
錢舜華不由自主的低下頭,大長公主的眼睛太厲害,讓她覺得被看一眼就無所遁形似的。
承恩公夫人卻覺大長公主的目光所到之處,那兒就像是被刀割了一下,這會兒她才想起來,陸靜怡是大長公主一手帶大的。
承恩公夫人臉上肌肉顫了顫,正要行禮,才剛剛屈下膝,就見眼前一花。
甯國大長公主已經揚長而去。
承恩公夫人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紅。
半響,錢舜華嗫嚅道:“娘,我們?
”要不要跟進去,可她有些害怕!
承恩公夫人穩了穩心神:“我們去先去看看淩夫人吧!
”
錢舜華忙不疊點頭。
漫說錢家母女害怕,饒是皇帝見了一臉冷然的大長公主進來,心裡也慌了下,一把扶住要行禮的老人家,讷讷道:“姑祖母!
”
甯國大長公主沉聲道:“陛下,容老身先去看看怡兒,有什麼出來再說可好?
”
皇帝忙不疊點頭,送了大長公主和嶽母段氏到房門口。
錢太後見着甯國大長公主有些心虛,畢竟這是她娘家人鬧出來的幺蛾子,有些話她對着陸靜怡敢說,對着這個姑母,觑一眼嚴肅的大長公主,這話還沒出口,她這心就怯了。
略說了兩句,錢太後便把地方騰給陸家女眷,臨走還看了陸靜怡一眼。
陸靜怡也望着她,“母後慢走!
”
錢太後便放了心。
見到親人,陸靜怡淚如雨下,像是要把之前積聚在心裡的傷痛悲苦都哭出來,撲進大長公主懷裡,痛哭起來。
但見女兒如此,一旁的段氏拉着她的手哭的肝腸寸斷,恨不能以身相替。
大長公主一下一下的撫着她的後背安慰,放柔了聲音道:“哭吧,哭完這一場就給我振作起來,你是皇後,容不得軟弱。
”陸靜怡哭聲一頓,緩緩地擡起頭附在祖母耳邊,聲音又輕又緩裹挾着令人心驚的寒意:“祖母,我要她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