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婉兮與施氏一回來,早已等候多時的何氏先是客氣關切二人可有受傷,得知無大礙,便切入正題:“好端端的馬怎麼會驚了?
”還差點沖撞到淩淵,顯然未出口的半截話才是重點。
一想到這,何氏就心頭發緊,尤其得知陳铉還在場,陳忠賢和淩淵不和,陳铉又馬上就要和白奚妍成婚,何氏生怕淩淵多想。
施氏道:“聽他們說的意思那馬傷了,到底是意外還是人為也不确定,淩閣老已經将馬還有可疑之人帶回去審問,想來不日就能水落石出。
清者自清,大嫂無需擔心。
”
也隻能如此了,餘光瞥見額上包着紗布的洛婉兮,也覺她時運不濟,幾次出門都遇上大事,遂和顔悅色安慰了幾句,看她心緒不甯,想她是驚魂未定,遂道:“你下去休息吧!
”
洛婉兮向長輩福了福,方旋身告退,詢問得知洛老夫人正睡着便回了西廂房。
如此也好,眼下她精力不濟,這般過去,隻會令洛老夫人擔心。
“姑娘可要沐浴一番,重新上一遍靈芝玉顔膏。
”桃枝覺得醫館那藥到底不如靈芝玉顔膏效果好。
洛婉兮搖了搖頭:“我想睡會兒。
”這半天又驚又恐,還遇見了讨厭之人,洛婉兮隻覺精疲力竭,唯想蒙頭大睡一場。
望着她眉宇間掩不住的倦色,桃枝立時道:“奴婢給你卸妝。
”
卸了珠钗首飾,洛婉兮換上家常服,往羅漢床上一躺,不一會兒就傳出均勻的呼吸聲。
幾個丫鬟被她這入睡速度驚得一愣,又心疼,可見是着實吓到了,蹑手蹑腳的離開。
僅留下細心的柳枝在旁守着。
柳枝拿了繡籃坐在一旁做針線活,夏去秋來,天氣轉涼,她打算為姑娘做幾雙厚襪子。
正坐到一半,忽然聽見榻上傳來細微的動靜,一擡頭,柳枝就見躺在榻上的洛婉兮臉色白得近乎透明,整個人彷佛陷入了深入骨髓的悲傷之中。
秋日的暖陽穿過層層疊疊的樹葉,在地上留下斑駁的光點。
樹下,妩媚動人的騎裝女子撲進俊挺修長的男子懷裡,摟住他的脖子用力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洛婉兮就這麼看着嘉陽對她露出一個充滿挑釁和得意的燦笑,一如當年自己對她。
她自小就沒羞沒臊,打見了淩淵就追着他不放。
爹娘問她就那麼喜歡淩淵。
六歲的小姑娘哪知道什麼叫廉恥,大聲宣布:“我要娶他!
”就像大哥娶了大嫂,娶了就能天天在一塊,天天見着了。
阿爹虎着一張臉,阿娘笑的前俯後仰,連流眼淚都笑出來,摟着她道:“我的傻姑娘,女兒家隻能嫁人可不能娶人。
”
于是她歡天喜地的改口:“我要嫁給他!
”然後,他們就定親了。
自己便更加肆無忌憚的跟着淩淵,他讀書自己都要搬把椅子坐在他旁邊,哪怕什麼都聽不懂。
他天資聰穎,少而聰慧,一本論語都看完了。
可自己連字都還沒認全呢!
有時候,自己也會耐不住枯燥,撒嬌耍賴要他陪自己玩,一半的時候以自己乖乖玩九連環孔明鎖失敗,幸好還有一半時間自己是能成功的。
不過成功的那幾回,還有一半是自己辛辛苦苦哭來的。
小時候她頂頂喜歡哭,一不如意就哭鬧,最喜歡淩淵哄她,偏自己還是那種給三分顔色就能開染坊的性子,他越哄自己就越來勁,一時興起還能糊他一身鼻涕眼淚。
後來洛婉兮都在想,當年淩淵忍她應該忍得極為辛苦,她這人被家裡慣壞了,說風就是雨,霸道不講理,就是她三哥好幾次都氣得揚言要揍她。
可惜當時她哪有這自知之明,她就這麼肆無忌憚的長大,在京城一幹閨秀的羨慕嫉妒恨中如願以償的嫁給了淩淵。
她還記得自己婚後第一個上元節,她和淩淵進宮賞燈,在禦花園巧遇嘉陽。
嘉陽紅着眼滿臉不甘與憤恨地瞪着他們。
自己腦子一抽,竟是恬不知恥的踮起腳親了淩淵一口。
當時嘉陽那一臉恨不得一口一口咬死她的表情,令她心頭大暢,如同三伏天裡灌了一盞冰水,從頭舒爽到腳。
嘉陽絕對是她最讨厭之人,沒有之一。
誰讓嘉陽仗着公主身份誓死挖她牆角到底,哪怕淩淵已
婚都不放棄。
風水輪流轉,哪想報應來的這般快,不過三年,咬牙切齒的人換成了她。
且她還那麼沒出息的落荒而逃,彷佛做了壞事的人是她。
她慌不擇路的跑回營帳之内,枯坐了整整一個下午,夜幕低垂時分,他回來了,眉眼缱绻溫柔,嘴角噙着一抹淺笑:“明兒我不用當值,陪你出去打獵?
”
被他這麼溫情脈脈的注視着,她竟是連一個字都不敢問。
“姑娘,姑娘!
”柳枝焦急的推着陷入夢靥的洛婉兮,見她眼角沁出淚珠,心中更是大急。
洛婉兮睜開眼,茫然的看着滿臉擔憂的柳枝,半響才回過神,她伸手蓋住雙眼,不出意外的摸到一陣濡濕。
可真是沒出息!
洛婉兮暗自唾棄自己,使勁眨了眨眼。
有什麼好哭的,她明明是該後悔,後悔當
初沒有沖出去将那對奸夫暴打一頓。
“姑娘,你怎麼了?
”柳枝憂心忡忡。
洛婉兮抹了一把臉,笑道:“就是做噩夢了,醒了就好了。
”
望着她睫毛扇晶瑩剔透的淚珠,柳枝怎麼都放不下心。
“阿姐,阿姐!
”窗外傳來洛邺軟軟糯糯的童聲。
柳枝道:“小少爺下學了。
”
“我竟是睡了這麼久!
”洛婉兮感慨了一句,趕緊拿帕子擦了擦眼。
可跑進來的洛邺還是發覺了,望着洛婉兮額頭上的紗布,小臉上一派擔心:“阿姐,你是不是很疼?
我給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
洛婉兮撲哧一笑,低頭:“那邺兒給阿姐吹吹。
”
洛邺鼓起腮幫子,用力吹出一口氣,迫不及待的問:“阿姐,還疼嗎?
”
洛婉兮莞爾,摟着洛邺輕聲道:“阿姐不疼了。
”已經不會疼了!
……
送走幾位前來議事的大臣之後,打算返回書房的德坤正好遇上奉命去審問的淩風。
“有結果了?
”
淩風冷肅的臉上浮現一抹難以言喻的無奈:“并不是沖大人來,隻是為了制造英雄救美的機會。
”
德坤也覺得陳铉便是想刺殺他家大人也不至于用這麼拙劣的手法,但是萬萬想不到是這麼個無厘頭的原因,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忽的想起那姑娘也叫婉兮,還是個十分貌美的小娘子。
不由想大抵叫婉兮的姑娘都是紅顔禍水。
德坤同情的拍了拍淩風的肩膀,他倆一文一武,跟了淩淵近二十年,遂分外不客氣:“折騰了一個下午,就為了小年輕那點風月事,真是為難你了。
”
淩風面無表情:“别以為我聽不出你是在幸災樂禍。
”
德坤嘿嘿一笑,捶了他一下:“進去禀報大人吧,說不得能讓大人高興高興。
”
“那姑娘和先夫人同名,你确定大人不是觸景傷情。
”淩風分外犀利。
德坤噎了下,目光幽幽的直視前方:“你以為我們不說,大人就不會觸物傷情!
”
淩風若有所覺的轉身,臉色驟變。
不遠處碧玺穿過院門緩緩走來,手裡提着一個食盒。
德坤同情的瞥一眼好友,當年兩人好過,隻等碧玺過了十八就成親。
哪想先夫人一朝去了,碧玺心性大變,婚事便不了了之。
這些年碧玺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淩風也沒過得好,至今未娶。
思及此,他不由望一眼書房内,還真是仆似主。
走近後,碧玺略略一福,神情平靜眼底無波無瀾,對德坤道:“奴婢做了五彩雞湯面,大人剛議完事,想來餓了。
”德坤心頭一緊,覺得汗毛都立起來了。
這五彩面是先夫人折騰出來哄淩陸兩家子侄輩的,先夫人喜歡孩子,又一直懷不上,越發喜歡把小輩接到身邊玩耍。
遂時不時就能倒騰出一些好吃好玩的哄小主子們
。
德坤其實并不想讓碧玺見淩淵,怎奈淩淵吩咐過不許攔她,遂隻能幹笑一聲,違心道:“碧玺還是這麼心靈手巧。
”
碧玺睇他一眼,慢慢道:“都是夫人教的好。
”
德坤臉上的笑頓時僵了僵,憐憫的看一眼泥塑木雕般隻剩下兩個眼珠子能動的淩風,對碧玺客氣的擡手一引:“大人就在裡面。
”
碧玺便拎着食盒前行。
德坤看一眼淩風:“進去不?
”
淩風緩緩一搖頭。
德坤沉沉一歎:“那我先進去了。
”世間文字千八百,唯有情字最傷人。
然她剛擡起腳就聽見屋内一聲瓷器碎裂的脆響,德坤臉色巨變,飛奔入内,就見淩淵神色漠然的靠坐在烏木七屏卷書式扶手椅上。
而站在門口的碧玺臉色鐵青,一雙眼裡似乎能噴出火來。
腳邊一片狼藉,
五彩缤紛的面條和碎瓷摔成一灘。
不明所以的德坤順着碧玺刀子似的目光望過去,便看見了淩淵放在青綠古銅鼎紫檀木書案上的右手。
當即恍然大悟,七月半那天大人被陸婉清抓傷了手背,瀕死之人的力氣可想而知,故那傷口十分深,有
幾處幾乎露骨。
遂這一陣一直都裹着紗布,直到今兒好些了,方不用繼續包着。
德坤張了張嘴正要解釋就聽見碧玺陰陽怪氣的聲音:“大人若得了可心人,何不接進府,這麼養在外面也不是個事。
接進來正可為大人開枝散葉,日後逢年過節,夫人也有兒女為她祭拜了,九泉之下,夫人
定然歡喜,她最是喜愛孩子不過。
”
德坤臉色大變,呵斥:“放肆!
”他恨不能堵了碧玺的嘴,她是越來越放肆了,真當大人不敢動她。
說着就要上前扯她出去,心裡都要給她跪了,就是朝上也沒人敢這麼跟淩淵說話。
哪天耗光了淩淵耐心,她怎麼死都不知道。
啪一聲,碧玺毫不猶豫地打開德坤的手,目光執拗的盯着淩淵,那模樣委實駭人。
德坤登時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淩淵似古井無波,隻垂了垂目光,看着她腳步那灑了一地的面條,目光逐漸變得幽怨而又深長,似乎看見了曆久彌新的舊日時光,聲音又輕又柔:“不會有别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