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夏,畿輔旱,赤地千裡。
”――《明史・五行志》。
……
這年頭,百姓的日子不好過。
自萬曆末年以來,不到二十年時間,水旱蝗災頻至,升鬥小民苦不堪言。
便是京師首善之地,亦不得幸免。
天啟元年,新皇登基,京畿飛蝗漫天。
崇祯元年,新皇登基,京畿赤地千裡。
在龜裂荒蕪的田野間,一群饑民正在遊蕩,死氣沉沉猶如行屍走肉。
禾苗早已枯敗,野草亦不得活,樹皮更被扒個幹淨,想吃土塊還得辛苦尋水下咽。
趙士朗帶着全家老小,混在逃荒隊伍間,茫然向前蹒跚而行。
去年,老母病死。
今年,長子病餓而死。
就在前些天,一家人受蒼天眷顧,竟在河邊尋到大片狗尾草。
草籽煮粥,省着些吃,食用兩日方盡。
全家都疼惜次子趙瀚,草籽粥吃得最多,反而因此壞事,趙瀚已好幾天沒拉屎。
草籽于腹中闆結,拉不出來,等死而已。
傍晚,阖家露宿荒野。
趙士朗帶着長女趙貞蘭,到附近撿拾荒草枯枝生火。
妻子趙陳氏,帶着次女趙貞芳,繼續幫助兒子趙瀚排洩。
“瀚兒,再用些力氣!
”趙陳氏手持一截樹枝,在兒子肛部小心戳挑。
趙瀚脫褲子蹲在地上,雙手抓着枯草,使出全身力氣,帶着哭腔說:“娘,孩兒拉不出來。
”
“快了,快了。
”趙陳氏含淚道,兒子的肛部已被戳出皿。
過了半晌,隻聽趙瀚一聲痛呼,然後直接暈倒在原地。
趙陳氏喜道:“屙出來了,屙出來了!
”
全家早已沒剩下吃食,隻能煮些半枯的草根,就着熱水喝下胡亂充饑。
便是草根,都要運氣好才能挖到,家人皆因營養不良而渾身浮腫。
他家的情況還算好,隻是浮腫而已。
一些饑民餓得太久,不但脂肪耗盡,就連肌肉都已萎縮,皮包骨頭活像幹屍。
入夜,群星璀璨。
趙士朗穿着一身破舊葛布衣,仰望星空,喃喃自語:“煌煌大明,山河失色,妖氛叢生,國将不國。
我輩儒士,為之奈何?
為之奈何啊!
”
趙士朗确實是儒士,祖祖輩輩皆為儒士,因為趙家的戶籍是儒籍(跟商籍一樣,都是民籍下屬的分支)。
十多年前,趙家的家境還算殷實。
但他科舉花費頗多,家業早已衰敗。
近些年接連天災,去年趙母病重,又借高利貸治病。
最後人沒了,債也還不起,隻能賣地抵賬。
剛開始,還能找族人和朋友借錢,可時間長了誰受得了?
在親友眼中,趙士朗猶如瘟神,一個個都避之不及。
又過一日,逃荒隊伍來到天津,隔着運河與城牆遙遙相望。
河邊有官紳設粥棚濟民,趙士朗全家排隊等粥。
可是,僅施粥數百人,就有小吏大喊:“今日粥盡,明日再來。
”
粥棚附近頓時哭聲震天,有饑民上前糾纏,被皂吏打得奄奄一息。
北直隸赤地千裡,十多萬饑民雲集在北京和通州。
就算朝廷要赈濟百姓,也輪不到天津這邊,每天施粥幾百人做樣子而已,僅有的一點赈災款早被貪污了。
突然,一行人鮮衣怒馬而來,為首者喊道:“我家老爺收義女,十二歲以上,十六歲以下,面容姣好者值米半鬥!
”
有女兒的饑民,紛紛上前問詢,然後帶女兒跳進枯淺的運河裡洗臉。
年方十四的趙貞蘭,對父母說:“爹,娘,把女兒賣了吧。
省着些吃,半鬥米能吃好些天。
”
趙士朗和趙陳氏,都埋頭沉默不語。
趙貞蘭擠出笑容:“橫豎是死,把女兒賣到大戶人家,便做丫鬟也能活下去。
”
趙陳氏歎息道:“蘭兒,這哪是什麼大戶家丁,分明是買賣婦人的牙儈。
”
趙士朗咬牙道:“我趙家世代清白,便是舉家餓死……”
“爹爹,大弟已沒了,二弟死不得,趙家還要他傳香火,”趙貞蘭懇求道,“爹,娘,你們就當給女兒留條活路,女兒也不想餓死啊。
”
趙士朗扭頭看向趙瀚,兒子正在昏迷當中,而且高燒不止,再不吃東西必死無疑。
許久無言,趙士朗轉身望着天際,閉眼流下兩行濁淚,揮手道:“去吧。
”
趙陳氏含淚拉着女兒的手,帶着哭腔說:“蘭兒,娘為你梳洗。
”
年僅六歲的小女兒趙貞芳,默默看着這一切,似乎什麼都懂,又似乎什麼都不懂。
北運河已枯得沒法行船,母女倆小心滑進河道,河水洗淨趙貞蘭的臉龐,清秀而惹人憐愛,隻是臉頰餓得稍微凹陷。
卻聽牙儈吼道:“不收了,不收了,義女已經收齊了。
”
趙陳氏猛然長舒一口氣,終于不用賣女兒,可再想想全家吃食無着,又立即陷入悲傷苦惱當中。
趙貞蘭走上前去,對牙儈說:“我識字。
”
牙儈頭子聞言立即轉身,盯着趙貞蘭觀察一陣,點頭道:“倒也是個美人胚子。
”
趙貞蘭又說:“我爹是秀才,我祖上有人做官。
”
“還是書香門第。
”牙儈高興起來。
趙貞蘭說道:“我值三鬥米。
”
“嘿嘿,三鬥米?
這年月,便是官宦小姐,最多也隻值一鬥。
”牙儈扔出兩袋米,都是可裝半鬥的小袋子,一袋米大概能有五六斤。
趙貞蘭沒再讨價還價,她解開系袋的繩子,露出黃褐色的陳年老米,擠出笑容對母親說:“娘,女兒走了,你跟爹爹要保重。
”
“蘭兒,你也要保重。
”趙陳氏抹着眼淚說。
牙儈們帶着少女離去,趙陳氏拖着兩袋米去見丈夫。
六歲的趙貞芳,這才意識到什麼,哭嚎道:“姐姐,姐姐,我要姐姐!
”
趙陳氏面帶戚容,安撫小女兒道:“芳兒莫哭,姐姐去過好日子,姐姐是去過好日子的。
”
“我要姐姐,我要姐姐!
”趙貞芳還是哭個不停。
趙士朗看着地上的兩袋米,又看向哭泣的小女兒,不禁悲從中來,蹲在地上嗚咽痛哭。
突然,趙陳氏拔出一把鏽蝕菜刀,像護崽的老母雞一樣,惡狠狠吼道:“你們要作甚?
滾,快滾!
”
卻是一群饑民,觊觎他們的兩袋米,正虎視眈眈圍過來。
其他賣女換米的饑民,若無家人鄉黨護着,也多被附近饑民圍住。
真餓起來連人都吃,何況隻是殺人搶米。
趙士朗顧不得悲痛,抄起趕路的棍子,試圖死保全家的救命糧。
“哒哒,哒哒哒……”
一陣馬蹄聲傳來,由遠及近,騎馬之人全都帶着兵器。
兩萬多饑民愣愣站在原地,馬隊很快奔至。
一人皺眉問道:“不是說今天要施粥嗎?
”
無人回答。
那人翻身下馬,抓起一個饑民問道:“施粥的在哪裡?
”
饑民驚恐回答:“已經完了。
”
“他娘的,這還沒到晌午,怎麼可能施完了?
糊弄鬼呢!
”那人大怒。
另一個騎馬者說:“大哥,咱不能白跑一趟,看苦哈哈身上還有沒有油水。
”
這些家夥是馬匪,聽說天津城外要施粥,立即騎馬跑來搶糧食。
他們不敢打進天津城,卻有膽子在城外搶糧,反正駐紮天津的也是些孬兵。
“什麼味道?
”
“那邊有人煮粥!
”
幾個馬匪聞言沖過去,搶走饑民賣女得來的糧食。
饑民們想要反抗,被馬匪接連揮刀砍死。
又有馬匪大喊:“誰還有糧,統統交出來!
”
“跑啊!
”
殺人見皿,附近饑民驚慌逃命。
離得遠的,也不知發生何事,反正跟着一起逃準沒錯。
不到片刻,恐懼迅速傳播開來,兩萬多饑民稀裡糊塗的一窩蜂逃竄。
馬匪專盯身上有袋子的人,不管裡面裝着什麼,反正先搶過來再說。
趙士朗背起昏迷發燒的兒子,自己拿起一袋米,讓妻子拿一袋米,護着女兒驚慌逃跑。
“啊!
”
身後傳來妻子的慘叫聲,趙士朗連忙回頭去看。
卻見趙陳氏已經中刀倒地,糧食也被馬匪搶走。
他目眦欲裂,放下兒子,雙眼通紅道:“惡賊,我跟你們拼了!
”
趙陳氏忍痛呼喊:“當家的,不要管我,快逃,快逃!
”
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趙士朗知道難以幸免,他抄起木棍沖回去:“惡賊,納命來!
”
馬匪冷笑一聲,擡腳把趙士朗踹倒。
趙士朗奮力爬起,馬匪一刀劈下,接着又洩憤似的補幾刀,趙士朗倒在皿泊中不再動彈。
“爹爹,爹爹!
”
趙貞芳撲過來,使勁搖晃父親的身體。
“聒噪得很。
”馬匪舉刀欲砍。
另一個馬匪阻攔道:“老七,夠了,小女娃也殺?
搶東西要緊。
”
馬匪這才收刀,抓起兩袋米,系于馬身繼續殺人越貨。
轉眼間,兩萬多饑民逃散一空,隻留下數百具屍體。
有些是馬匪殺的,更多則死于自相踩踏。
還有些饑民,已餓得奄奄一息,實在沒力氣逃命,隻躺在原地等着餓死。
天津城北,有一座臨時搭建的木橋。
守橋官兵,全程目睹這一切,但沒人願意過來相救。
非但如此,他們還舉起刀劍,殺死任何試圖過橋的饑民。
無論饑民,還是馬匪,對天津而言都是大患!
趙貞芳的嗓子都哭啞了,可父母還是沒有回應。
她知道,爹娘是睡着了,一個月前,大哥也睡着了沒有醒來。
小姑娘餓得發慌,茫然站在原地。
不知過了多久,趙貞芳邁步走向附近的屍體。
那裡有火堆還未熄滅,殘破的瓦罐裡有粥,地上也撒了一些米粒。
将沾着鮮皿的米粒,小心刨進瓦罐。
趙貞芳學着母親的樣子,收集幾個瓦罐裡的水,跪在那裡等着煮粥喝。
也不知煮沒煮熟,趙貞芳忍不得了,她一邊含淚抽泣,一邊咽着口水,用手将瓦罐捧出火堆。
“啊!
”
小姑娘的雙手都被燙起水泡,卻忍痛沒将瓦罐丢掉,而是小心翼翼放在地上。
然後,她愣在那裡,轉身看着爹娘,一直傻站到粥冷了都沒回神。
蓦地,趙貞芳突然捧起瓦罐,來到父母身邊,搖着父親的屍體說:“爹爹,不睡覺。
快起來喝粥,喝了粥就不餓了。
”
父親沒有回應。
她又去搖動母親的屍體:“娘,喝粥,喝粥就不餓了。
娘,快起來喝粥啊……嗚嗚,哇哇哇……”
一股巨大的恐懼襲來,小姑娘開始嚎啕大哭。
漸漸的,哭得累了,沒力氣了。
“水,水,好渴……”
小姑娘扭頭一看,卻是趙瀚在艱難說話。
她抹掉眼淚,欣喜的沖過去:“二哥,二哥,快起來喝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