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對峙。
趙瀚命令司号手準備,再次對田有年說:“田知府,如此局面,難道你還打算詐降?
”
确實沒得打了,田有年的優勢是弓手多,劣勢同樣也是弓手多。
其兵力,此刻隻有趙瀚的一半,而且還被三面包圍。
若是趙瀚不顧死傷進攻,弓箭手隻能射出一輪,手快的能射第二箭,接下來就得面對近戰絞殺。
“唉!
”
田有年解下弓箭,連同佩刀一起扔掉,獨自走出軍陣說:“來兩個人,把我捆起來便是。
”
趙瀚真的派人,把這厮捆起來了,五花大綁押到面前。
“對不住,”趙瀚笑着解釋,“田知府練得好兵,我須得防着一些。
而且,你投降太過突兀,讓本人實在難以相信。
”
田有年手腳皆被綁住,扭頭喊道:“都放下武器,此人不會濫殺!
”
就在黃幺、黃順接收降兵時,趙瀚好奇道:“田知府似乎對我很了解?
”
“我手下有廬陵來的秀才,”田有年解釋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打仗先得探知敵情。
去年秋收之後,我便已經派出探子,你的所作所為,我早就探知清楚了。
”
“好手段!
”
趙瀚對此并不驚訝,恐怕不止田有年的探子,李懋芳和王思任也應該派了探子。
田有年繼續說:“對你這種反賊,要麼速速剿滅,要麼趁早投奔。
剛開始,我跟李巡撫、王佥事約好,元宵之後便一起出兵。
而且不能分兵,避免被你各個擊破。
後來你下了分宜縣,我便點齊兵馬,想把你圍困在分宜縣城,讓他們速速帶兵過來合力圍攻。
”
“你覺得我能成事?
”趙瀚問道。
田有年苦笑道:“你是否能成事,暫時還不好說,這大明天下肯定是要完了。
”
田有年的老家在陝西,本身又出自武官家庭,沒人比他更熟悉大明爛到什麼程度。
他全家都被流寇殺了,除了父母之外,還有三個兒子、兩個侄子。
前段時間父兄也戰死,還能有什麼盼頭?
唯一的盼頭,就是靠着戰功,搏一個封妻蔭子。
可田有年來袁州四年多,先是肅清土匪,接着剿滅反賊,還每年給皇帝進獻弓箭。
如此種種功勞,隻在崇祯四年,皇帝褒獎了一次,給他送來二兩銀子賞錢,又給他每月漲了六石的工資。
接下來就沒反應了,不給升官,不給獎勵。
甚至皇帝特批的制弓補貼,都不知被哪個混蛋克扣,反正那銀子沒出京城。
田有年的晉升途徑,已經被朝廷堵死,想繼續升官必須給吏部送銀子。
又或者,在圍剿趙瀚時立下大功!
所以田有年練兵很積極,他隻能靠征讨趙瀚立功,因為他盤剝的銀子都拿去練兵了,根本沒錢給吏部那些蠢貨送禮。
此時此刻,他被趙瀚奇襲圍困,最後的希望破滅。
又想保住城内的小妾和兒子,保住他田家最後的香火,除了投降之外還能有啥法子?
不僅投降,還要賣隊友。
田有年突然說道:“巡撫李懋芳,佥事王思任,應該已經接到我的密報,可能正在聚兵往分宜縣趕去。
”
“都昌義軍已經沒了?
”趙瀚問道。
田有年回答說:“一個月前就沒了,官兵圍城多日,反賊開始内讧,互相厮殺之後獻城投降。
”
趙瀚、田有年都不知道,北邊突然發生大事,李懋芳和王思任不會來分宜縣。
去年冬天,流寇縱橫河南,朝廷急調六省大軍圍剿。
官兵還沒完成合圍,流寇就沖出包圍圈,直奔老朱家的祖墳而去——鳳陽。
此時此刻,李懋芳、王思任已經發兵,率領水陸大軍數千,支援中都鳳陽去了。
跟老朱家的祖墳相比,廬陵趙賊不算什麼,可以放着慢慢圍剿。
就算趙瀚不繞後夜襲,被田有年圍困在分宜縣城,最終的結局也差不多,因為田有年等不到援兵。
至于崇祯皇帝,以前捂着私房錢不給。
可既然拿了一次來赈災,那肯定就有第二次。
自家的祖墳都危險了,數萬大軍又軍饷不足,崇祯終于第二次動用内帑,這次是拿來給前線的士兵發饷。
嗯,皇帝祖墳遇險,士卒趁機鬧饷。
也不能怪士卒,他們過年期間,都還在冒雪追擊流寇,可行饷銀子卻遲遲拿不到。
過年不給加班工資怎行?
……
見趙瀚已經接收完降兵,田有年突然說:“給我一千士卒,我帶人去詐開府城。
”
“好!
”
趙瀚立即讓士兵換裝,穿上官兵的衣服,拿上官兵的武器,簇擁着田有年去詐城。
今晚的戰鬥非常離奇,趙瀚以為有一場皿戰,誰知田有年投降得那麼幹脆利落。
接下來便是演戲,軍營内喊殺聲四起,一邊奔跑一邊喊,一直喊道月公嶺下。
田有年披頭撒發,還在臉上塗抹皿迹,在趙瀚的親自陪同下去詐城。
他甚至比趙瀚還急切,因為小妾和兒子在城裡,這是他活在世上僅有的親人。
府城那邊已經鬧翻天,從軍營逃回去的士卒,還有河邊負責看守糧草的士卒,全都逃到幾處城門之外。
他們想要進城躲避,城内守軍卻不開門,害怕其中有詐把府城給丢了。
“讓開!
”
田有年大喝一聲。
“府尊來了!
”
“府尊把反賊殺退了!
”
“……”
衆逃兵欣喜若狂,紛紛給田有年讓開一條路。
田有年怒斥道:“汝等臨陣脫逃,明日再治你們的罪!
”說着來到城下,朝城樓怒吼道,“我是田有年,賊寇已被殺退,快開城放我進去。
還有,派人去尋大夫,軍中醫士盡皆逃散,我有傷卒需要立即醫治!
”
這厮在府城好有威望,隻一番喝令,守軍便不敢多言,連忙跑來開啟城門。
左孝成也混在逃兵當中,他努力想要往前擠,被趙瀚的士卒攔着,根本擠不過去。
隻得呼喊:“府尊,我是廬陵秀才左孝成!
”
無人搭理他。
突然,城門大開,趙瀚帶兵簇擁着田有年進去。
“殺!
”
進城之後,趙瀚一槍戳死門卒,上千士兵朝着城樓沖去。
田有年大喊道:“我已降了,你們也快快投降!
”
可惜喊殺聲震天,無數官兵措手不及,被殺得紛紛逃散,根本沒人聽他說話。
田知府也從賊了?
聽到城門内的喊殺聲,左孝成吓得臉色慘白,立即奪路往河邊逃跑。
他腦子一片空白,搞不清楚咋回事。
自己投靠解學龍,結果解學龍兵敗身死。
又來投靠田有年,結果這位更厲害,居然直接降了反賊。
城内徹底亂起來,甚至有人開始放火,想要趁機搶劫錢财。
田有年見火光沖天,頓時焦急道:“快分出一隊兵,随我去攻占府衙,我兒子還在裡面!
”
前途什麼的,已經顧不得了。
那個隻有一歲多的兒子,才是田有年的心頭肉,田家僅剩的皿脈香火啊。
趙瀚占據南邊城樓之後,立即對黃幺說道:“你帶兵跟着田先生去占府衙!
”
田有年被簇擁着奔跑,很快來到府衙外,他立即喊道:“開門,我是田有年。
”
府衙大門很快打開,黃幺帶人占領此地。
田有年卻啥都不管,小跑着直奔後院,妾室正抱着兒子瑟瑟發抖。
“曦兒莫怕,我回來了。
”田有年柔聲安慰。
他已經年近五十,三個兒子全部死光,這個幼子來之不易。
便是這小妾,不過丫鬟而已,母憑子貴也受盡寵愛。
産子之後,立即納為小妾,還打算今後扶正做續弦。
直至天明,田有年巡城收攏殘兵,小妾和兒子作為人質,由黃幺派人負責看守。
大家都已勞累一夜,又搞到半上午,也沒啥心情說話,派兵輪流守城兼維持治安而已。
一直酣睡到傍晚,趙瀚終于起床吃飯,把田有年也叫來共飲。
“立烝先生(田有年),”趙瀚舉杯道,“多謝先生襄助!
”
田有年其實心頭郁悶,幹了一口酒說:“我知你的路數,過兩日便釋放家奴,給他們換雇工契約。
若是信我,我幫你拿下整個袁州府。
若不信我,我跟你回吉安便是。
”
趙瀚笑道:“并非不信任先生,而是我沒有奪取袁州之意,再休整一日便立即回軍。
對了,袁州兵器所的工匠,我要全部帶走!
”
“好,我幫你召集工匠。
”田有年說道。
趙瀚不禁好笑:“先生降得如此快速,又如此百般配合,我到現在都有點不敢相信。
”
“我這個官兒是買來的,”田有年問道,“你可知我當初買的什麼官?
”
“先生請講。
”趙瀚說道。
田有年面帶冷笑:“江甯知縣,花了上萬兩銀子!
”
牛逼,江甯雖然附郭南京,但油水絕對豐厚得很,能買到這個官可真厲害。
田有年繼續說:“我在江甯撈來的銀子,多數都喂了東林黨。
當時魏忠賢弄權,東林黨落魄得很,我雪中送炭何其難得。
魏忠賢倒台之後,你猜怎麼着?
”
“東林黨翻臉不認人了?
”趙瀚問道。
田有年歎息說:“我在江甯繼續幹了一年,又肅清了江甯土匪,居然還得送銀子,才能撈到個戶部主事。
那肥缺隻幹了一年,就外放到袁州來做知府,根本不念及以前的舊情!
”
從江甯知縣到戶部主事,連升兩級,肯定算高升。
從戶部主事到袁州知府,連升四級,這個卻不好說。
一個肥缺京官,外放為窮地方的知府,需要看今後發展的情況。
“到了袁州,”田有年嘿嘿笑道,“我就被東林黨給忘了,以前的交情也沒啦。
我終歸是陝西人,而且舉人出身,跟他們不是一路的。
這些混賬,慣會過河拆橋!
”
知府算是一個坎,再想升遷非常困難。
有些倒黴蛋,從這個地方到那個地方,能一直做知府十二年以上,然後參議、參政慢慢蹉跎,一輩子都在地方不停的打轉。
田有年就是升不動那種,他的仕途生涯,頂多混一個從三品參政,不給銀子連參政都混不上。
升遷無望,沒有家人拖累,又得保住香火,從賊還有什麼心裡負擔?
但凡按照政績正常升遷,田有年都不會選擇從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