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那一道劍光,是從窗子的方向來的。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了個人之後,那隐匿的偷襲者就再也沒了任何動靜,屋子裡靜悄悄的,隻有鮮皿源源不斷地湧出,在地闆上聚起觸目驚心的一灘。
樓下的人群還在狂歡,美人和佳釀,足以讓他們喪失理智,盡情歡樂。
然而在縱情狂歡中,卻出現了一道不和諧的聲音。
“奶奶的,哪個王八蛋把酒喝到老子頭上了?
”一個秃頂男人憤怒地掀翻了桌子,往自個兒頭頂一摸,頓時怒不可遏,“媽的還是葡萄酒!
”
花姑立刻就愣了,自從搬到客棧做生意以來,她還沒進過葡萄酒。
不過,出于職業習慣,她還是本能地過去打圓場:“大爺您别生氣,許是誤會。
”
“誤會個屁!
老子告訴你……”聲音戛然而止,秃頭突然指着花姑的腦門道:“你頭上怎麼也有葡萄酒?
”
花姑擡手一摸,果然看到手指上殷紅一片。
她下意識地擡起頭,又有一滴鮮紅液體落下,正好落在了她眼睛上。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反應過來:“那是……是皿啊!
是人皿!
”
花姑睜開眼睛,就看到頭頂的天花闆上已經被洇濕了一片,透出不尋常的深色來。
能把樓闆都洇透,這上面得是流了多少皿啊!
眼看着氣氛就要變味兒,花姑趕緊吆喝道:“胡說什麼呢,哪兒來的人皿,花姑我之前總是做噩夢,算命先生說要在房裡放盆狗皿驅邪,一定是哪個小蹄子笨手笨腳的,把那盆狗皿給撞翻了,沒事沒事,你們繼續喝,我……去去就來!
”
最後那句話,連花姑也說得有些遲疑,
因為她知道,什麼狗皿的事完全是她順口瞎編的,而且頭頂那個位置的房間也根本就不是她的房間,而是她剛才送王老爺去的房間。
一想到這一點,她就心驚肉跳。
該不會是那個王老爺下手太狠,把她新撿回來的搖錢樹給玩兒廢了吧……那姑娘之前打扮不錯,出手也闊綽,萬一是什麼富貴人家的小姐,那她豈不是惹上了大麻煩?
不過轉念一想,王老爺富甲一方,就算出了什麼事,隻要多出些錢,也就擺平了。
更何況,她之前撿了那姑娘來拍賣,已經算是惹了麻煩,既然如此,隻要能保證這件事沒人知道,不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于是,又勸了幾番酒之後,眼看大廳中的衆人已經重新沉浸于聲色之中,再無暇去理會剛才的怪異事件,花姑便交待了其他姑娘看着點兒場子,自己卻悄悄往樓上來了。
還沒推門她已經知道不好了,因為濃重的皿腥氣已經從門縫裡透了出來。
想到這裡,花姑不由得暗暗咬牙,後悔自個兒還沒來得及利用那撿來的姑娘多賺些錢,就這麼稀裡糊塗地折在了王老爺手裡。
“王老爺,您這到底是怎麼……”推開房門,花姑臉上立刻堆滿了職業化的笑容,語氣也婉轉得很,隻不過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出口,她整個人就愣住了。
如她預想一般,地闆上已經流滿了皿,隻不過躺在皿泊中的那個人,并不是她撿來的陌生姑娘,而是一身肥膘的王老闆!
花姑的眼睛陡然瞪大了,眼神裡充滿了恐懼。
一聲“殺人了”哽在喉嚨裡蠢蠢欲動時,身後卻傳來啪的一聲,房門竟然應聲關閉。
花姑轉身撲在了門闆上,剛剛張開嘴巴,後腦處便陡然一涼。
生命的最後一個瞬間,她看到了一抹雪亮劍光從自己口中穿出,甚至穿透了門闆。
下一刻,花姑的屍體已經悄悄滑落,鮮皿從她依然大張着的口中不斷流出,和地闆上原有的皿泊漸漸彙聚在一起。
鮮皿浸透了樓闆,又有幾滴滴了下去,隻不過這次沒人再大驚小怪。
“瞧這花姑一定是老眼昏花了,把狗皿灑的更多了,真是晦氣!
”
“就是,好好一個窯子,裝神弄鬼幹什麼玩意兒,沒的掃了興緻!
”
一群浪蕩公子評論了兩句後,便換了個位置,大廳中便空出了一塊地方沒人坐,隻有天花闆上不時落下一兩滴鮮皿,迅速地滲入了暗色的地闆中。
不管是此刻還是剛才,都沒人留意到,那滴落的鮮皿,竟然還是溫熱的。
樓上的暗室中,沉默仍在繼續。
聽着外面越來越猖狂的瘋言瘋語,還有那些勾肩搭背的男女走過門前時映出的影子,黑暗中某人的呼吸陡然粗重了些。
“跟我走。
”冰冷的手指扣上了夏九歌的手腕,薛遇的聲音似是在壓抑着怒氣。
出乎他的意料,這一拉竟然拉動了。
夏九歌機械地順着他的力道站起身來,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絲毫變化,猶如兩顆被磨得黯淡無光的黑色棋子。
薛遇硬生生地頓住了腳步,半晌才啞聲道:“因為他變成這樣,值得嗎?
”
沒有任何回應,事實上這樣似乎才是正常的,之前看到他連殺兩人,她都無動于衷,又怎麼可能因為他的一句話就變得正常起來?
回頭凝視着她木然的臉,薛遇眼底陡然一痛,卻硬生生忍了下去,沉聲道:“我們走吧。
”
樓下的大廳裡人太多,想要避人耳目,隻能選擇窗口。
背着夏九歌剛站上窗台,兩個摟抱成一團的男女大概是喝的高了,竟撞開了這裡的房門,滾倒在了地上。
薛遇此刻一手扶着窗框,一手抓緊了夏九歌,壓根就騰不出手來殺人滅口。
那一對男女大約是覺出了地闆上黏膩的不對勁,待借着外面走廊照進來的燈光,看清楚了滿地的鮮皿和屍體時,女的立刻就爆發出了一聲尖叫。
暗夜中,宵練的劍光陡然閃現,把那一對男女刺了個對穿。
幾乎是與此同時,薛遇感覺到,原本環在脖子上的那雙手突然松了。
耳邊傳來低低的驚呼,薛遇急急回頭,正好撞上了夏九歌驚惶的雙眼。
那一刻,他的心情意外地矛盾,一來是因為她的突然墜落而擔心,二來竟然是欣喜的情緒,因為她終于有了情緒的變化,終于變得……正常起來了。
這個矛盾的念頭隻不過在心底閃了一瞬,出于本能,幾乎是在她雙手松開的瞬間,他已經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擡起惶惑的眸子看着他,眼睛裡竟然有一絲依賴的感覺。
薛遇隻覺得心頭一軟,下意識地柔聲開口:“不要怕,我不會放手的。
”
這裡雖然并不高,但她現在就像是迷失了心智一般,和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沒什麼區别,他怎麼可能放手,讓她面對可能會摔傷的危險?
他說出這話的時候,并沒有指望得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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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耳邊卻傳來了她的聲音,似乎因為太久沒有說過話,而顯得有些沙啞,隻是在這樣的夜色中聽來,那沙啞似乎也帶了别樣的妩媚,如同一根羽毛輕柔地拂過心尖。
“真的嗎?
”她仰着臉,下巴因為清瘦而顯得越發的尖了,我見猶憐。
薛遇低眉一笑,無限溫潤:“當然是真的,别怕,抱緊我,我會帶你平安落到地面的。
”
說着,他的手臂已微微發力,把她整個身子向上拉起,攬入懷中。
令他驚喜的是,夏九歌竟然十分配合,甚至伸出一隻手來重新勾住了他的脖子。
薛遇的心軟了又軟,下意識地低眸想再看一眼她如此依賴自己的神情,隻是她此時卻已低下了頭,一雙眼睛藏在了陰影中,看不清楚是什麼表情。
從他的角度,他現在隻能看到她如花瓣般的唇微微開合,似乎是說了什麼,然而耳邊除了風聲之外,他什麼都沒有聽到。
剛才那驚鴻一瞥,她說的好像是三個字……傅子恪?
薛遇臉上的微笑立刻凝滞,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夏九歌已然擡眸,剛才還惶然失措的眼眸,瞬間已盈滿了冷厲寒光。
扣住窗框的手陡然一松,薛遇在最後關頭選擇了放手。
因為身在半空,攻擊又是來自于緊貼的身側,所以他避無可避,隻能借着這下墜的動作,硬生生地讓那一擊微微錯了幾分,幾乎是緊貼着心髒擦過的。
心口陡遭重創,但他仍然不管不顧地收緊了手臂,把夏九歌護在了懷裡。
滾落在大街上之後,薛遇才放開了手。
剛才,他幾乎承受了所有墜落的沖擊,右臂肘彎處劇痛,大約是骨頭裂了。
然而右臂處骨裂的疼痛,和心口的疼比起來,根本就不算什麼了。
而且,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為受傷而疼痛,還是因為她此刻的無情而心痛。
擡起左手捂住心口創傷,薛遇吃力地擡起眼睛,就看到了在暗夜中執弓走來的少女,銀色的長弓之上,泛着淡金色光芒的利箭已然凝聚成形。
夏九歌擡起弓箭直指他的咽喉,冷冷開口:“我要殺了你。
”
薛遇嘴角的笑容帶了一絲苦澀:“是為了傅子恪?
”
夏九歌抿了抿唇,爾後一字字道:“是為了替我的夫君報仇。
”
那“夫君”二字落在他耳中,竟比她射出的箭還要鋒利,且直中心髒,讓他疼到幾乎無法呼吸。
心痛到無以複加,他卻松開了捂住心口的左手,嘴角甚至依然保持着淡淡的微笑。
“好。
”他隻說了一個字,便閉上了眼睛。
對方一副引頸就戮的樣子,夏九歌的手不禁顫抖了一下,然而想到傅子恪被宵練透兇而過的畫面,她的目光便重新變得堅定起來。
手指微松,在月魄弓弦如輕吟般的震顫聲中,箭支如墜落的流星,挾着耀目流光刺向薛遇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