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夫妻的回歸,倒不算是出人意料,除了權仲白一回府就被良國公叫去之外,蕙娘回府,亦被看做是回來給長輩們請安問好,以便接過家務的意思。
太夫人和權夫人正好就在一處,在擁晴院裡一體見過了,兩人都很好奇的,自然也就是皇上的病情了,明知道權仲白一會也要進來問好的,卻仍讓蕙娘把情況稍微說說。
蕙娘隻好随口搪塞了幾句,推诿道,“實在是不知道多少,仲白也是什麼都不說。
”
她畢竟住在城外,對城裡的消息,知道得不那樣分明,權夫人和太夫人也不介意她的無知,反而還倒回來告訴她,“現在城内,最風光的就是牛家了,聲勢比當年的孫家還盛,多的是人想要攀親、結親,我們本來看好了他們家的小女兒,想要說給季青的,被這麼一鬧,倒是不好開口了。
”
未來的太子母族,當然是一條通天的大道。
隻要不謀反,就是出了天大的事情,皇上要看在太子的面子上給他們遮掩,等太子做了皇上,難道還能為難母族不成?
昔日的牛家,就是靠了牛皇後,硬生生地熬過了先兩代侯爺相繼去世,老太爺庸碌無能的真空期,等到了牛德寶的出現,這個老牌世家,雖然私底下名聲并不太好,但生命力也的确是夠強韌的了,狼狽而匆忙地熬過了孫家得意的日子,這會,可不是又熬出頭了?
“不過,從前他們家都是宗房一枝獨大,這一次又不一樣了。
”權夫人又道,“鎮遠侯本人實在是平常得很,皇上要拉扯,多半也會拉扯他們二房一支,牛家人又很會打蛇随棍上,看來不幾個月,說不定牛德寶封爵的事,就又要提起來了。
”
蕙娘和牛家,倒沒有很直接的仇恨,隻是牛德寶的長媳吳興嘉,和她之間實在是十分不對路,她輕輕地抽了抽唇角,究竟還是漏了一點話風,“來日方長,很多事,還很難說呢。
”
太夫人、權夫人兩個對視了一眼,眼神都明亮起來,太夫人道,“你們這一次,實在應該把乖哥帶回來,歪哥可能要開蒙,也就不說了,但我還沒有見到曾孫,心裡實在是挂念得很呢。
”
等兩個曾孫帶回來了,自然而然,就要住一段時日,權夫人這裡家務一交,蕙娘就走不開了。
兩位長輩怕也以為,蕙娘不肯帶孫子回來,就是擔心這麼一點,名分未定,她是不肯白為家裡出力的,因此權夫人就對她略微露出底細,“歪哥也這麼大了,還有那邊的柱姐和幾個弟妹,都到了可以起名字的時候,國公爺最近就在參詳這個呢,連蓮娘肚子裡的那個,都要給他把名字起好了。
”
蕙娘還是第一次聽說蓮娘的喜訊,這麼算來,很可能是在路上,又或者是在京裡就懷了的。
她連忙給權夫人道了喜,又問了權叔墨在江南的境況,權夫人道,“他好得很,一投入軍務,就全身心都撲了上去,連諸總兵都誇獎他用心。
親家老爺寫信來,說是已經和袍澤們都打成一片了。
”
何蓮娘說到底,也未曾怎麼為難她,就得了丈夫的兩個巴掌,蕙娘對她沒什麼厭惡,甚至還殘留了一點淡淡的情分,她欣然道,“諸事如意,那就好了。
娘什麼時候給江南送東西,和我說一聲,我這裡也有些吉祥物事,給沒出世的侄兒侄女送去。
”
權夫人頗為興味,連道了幾聲好,又和她說些親朋好友家的紅白之事,猶道,“前一陣子皇上病重,京裡沒有誰敢熱鬧,這個夏天都過得很平淡,到了秋天,卻又有兩樁盛事,其中一樁,必定是要大辦的――是牛家太夫人的壽辰。
到時候,娘是過去不了了,我們卻要一塊過去,也算是給牛家面子了。
再說,也許在席間,能給季青相看上人家,我這一向給他挑了幾個姑娘了,都是這兒不好那兒不要,還說,‘我也隻會耽誤了人家’,說來說去,還是玩心重,不想娶妻!
”
權季青是玩心重,還是知道自己倒台在即,猶有一點良心,這估計是不可考證了,蕙娘微微一笑,并不接權夫人的話頭,隻泛泛地道,“到時候倒也要去見識一番熱鬧。
”
權夫人不免有少許不悅,眉尖才一蹙,又舒展了開來,她笑盈盈地道,“這幾年,雲娘那裡的喜訊,是一個接一個,他們夫妻膝下,已有了四五個子女了,雨娘最近也有了好消息……”
話音剛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良國公請擁晴院内的三個主子,到前頭他小書房裡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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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眷們無事不出二門,良國公無事也不進他的小書房,多半都在别院内調弄他的戲班子。
這兩件事一加起來,就是最不敏感的人,怕也都能發覺,家裡是又出事情了。
太夫人和權夫人對視了一眼,都有些驚疑不定,兩個長輩在片刻之後,又都不約而同地将眼神調向了蕙娘。
蕙娘此刻,也遠未說得上兇有成竹,她當然也不是沒有後手,但這後手,卻頗有幾分破釜沉舟的嫌疑。
若能說服良國公,漂漂亮亮地把權季青掃地出門,
才算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隻可惜,這一次同往常都不一樣,她并沒有足夠的底氣操縱府中長輩,讓他們别無選擇,隻能讓事情走向這個方向。
大少夫人說得對,權家的水的确不淺,時至今日,即使距離世子之位,隻有一步之遙,她依然感到自己并未參與權家的最核心決策層裡,良國公、權夫人甚至是太夫人在考慮的事情,仿佛永遠都和小輩們不太一樣。
也因為如此,她的表情也有些不安,這倒是把長輩們給糊弄了過去,權夫人輕輕地嘟囔了一句,“該不會是皇上……”
太夫人倒是很鎮定,“是不是,過去就知道了,你在這兒瞎想,也想不出所以然來。
”
權夫人立刻就收斂了态度,低下頭恭敬地道,“是,媳婦兒還是不夠穩重。
”
這對模範婆媳相視一笑,便攜了蕙娘一道,上了轎子往小書房過去。
權季青、權仲白兩兄弟,也已經在良國公跟前服侍,甚至連雲管事都在――蕙娘也服了這個内寵,他給權夫人請安時,态度甚至還十分之鎮定。
事涉權家内部争權奪利的醜事,當然不會在下人跟前談論,良國公甚至連小書房都嫌不夠隐秘,他将下人屏退以後,在書架上撥弄了一氣,便在一面白牆上,推出了一扇門,又命雲管事,“你在外頭守着吧。
”
便若無其事地将一行人帶到了權家的密室裡去……
良國公的書房,采用的是隔斷套隔斷,真假門交錯的花式風格,這一風格用在書房,是很常見的,因其便于隐藏空間,這間暗室雖然入口隐秘,但采光竟很良好,陳設也十分整潔,幾扇窗戶都能打開,隻是蕙娘隐約看見,這窗戶藏在假山石後頭,雖能透光,但卻很難被外人發現。
設計精巧,确實令人贊歎。
良國公也不顧家人驚訝的表現,他親自關了窗戶,在桌邊坐了,又吩咐衆人,“都坐。
”
見衆人都坐定了,這才微微一笑,指着在牆角侍立的喬十七道,“來,都見過京城分号的三掌櫃。
說來也巧,他前些時候酒後跌入河裡,居然未死,隻是被沖到了下遊,輾轉一個多月,這才回到了城裡。
”
喬十七雖然曾受折磨,但那畢竟隻針對他的精神,**上并未受到大的傷害,又得了皇上重病的半個月時間喘息,如今幾乎已經都将養了過來,隻略略還有些憔悴。
看起來,和良國公叙述的經曆,似乎大同小異。
他也乖順,過來給幾個東家都行了禮,便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良國公唇邊,現出了一縷高深莫測的微笑,自從蕙娘進門以來,就一直在揣摩他的表情,可也許是她太不熟悉自己的公公,一時間竟難以解讀他的心緒,隻能聽他似乎帶了一絲嘲諷地道,“說來也巧,這三掌櫃呢,跌入河中以後,忽然間就大徹大悟、良心發現,同我說了許多本該早已經塵封的往事……”
他瞟了權季青一眼,蕙娘也跟他一道看了過去,不過,權季青依然是那無辜而驚訝的表情,他似乎還困惑于自己來此的目的,見父親望向了自己,便投來一個疑惑的眼神,又瞅了母親一眼,權夫人雙眉微蹙,輕輕對他搖了搖頭。
“現在人都來齊了,喬十七你就再說一遍吧。
”良國公似乎失去了耐心,并不再看兒子的表演,而是直接就把話縫丢給了喬十七。
喬十七亦表現得相當鎮定,他雖跪在地上,但形容卻并不猥瑣,脊背甚至還挺得很直。
“小人冒昧說一句,從我進分号當差時到現在,一直都得到主子們的關愛。
”他從容地道,“也有這個榮幸,時常入府回話,亦時常能近身服侍主子,也可算是看着四少爺長大的。
”
這四少爺三個字一出口,權夫人頓時輕輕地倒抽了一口涼氣,她看了權季青一眼,又望向良國公,又是不解,又是疑惑,又有幾分求懇地道,“老爺,什麼事,不能我們夫妻私下商量了再――”
良國公一擺手,反而沖也有幾分疑惑的太夫人道,“還是先聽完三掌櫃的說法,再談别的事吧。
”
他在家裡總是有幾分權威的,太夫人嘴唇蠕動了一下,掃了權季青一眼,又着重看了看蕙娘,她頹然歎了口氣,道,“說吧,我聽着呢。
”
權季青面色泛白,似乎想要說話,可和母親交換了幾個眼色,到底還是把話給咽了下去,他微微也挺直了脊背,仿佛受到了極深的冒犯,隻是僵硬地盯着前方,卻不肯再看權仲白或者蕙娘了。
喬十七也顧不得這些微妙的互動,良國公既然讓他往下說,他便自然地說起了權季青的謀劃。
“從前四少爺還小的時候,二少爺也住在家裡,他時常會去找二少爺玩耍,這個我們在二少爺身邊服侍的時候,也是見到過的。
二少爺屋裡的醫案,四少爺拿起來就看,二少爺也并不阻止。
往往還指點他幾句,隻是這些醫案,都是二少爺給那些無名小卒編寫的,真正達官貴人們的脈案,二少爺一般都放在一邊。
隻是四少爺少年好弄,有時偷偷翻看,被我們撞見,我們也都不說什麼。
”
“家裡的規矩,我們這些下人亦很明白,要做當家人,可不能隻有個長子的名分,大少爺中庸了些,子嗣又困難,遲遲沒有嫡子,二少爺閑雲野鶴,三少爺性子魯直,這個家将來落到四少爺肩上的可能,似乎更大。
”喬十七說起這些事來,倒是非常地大膽,“我們這些下人,看人眼色行事,自然也就都對四少爺有些格外的尊敬。
四少爺怕也是做這樣的想法,那年冬天,您從動念給二少爺續弦起,四少爺的心情就一直都不是很好。
這天,他忽然把我拉到一邊,問我能不能為他做一件事……”
接下來的事,也就無須贅述了,喬十七受權季青所托,把一支上等的地黃,換入了昌盛隆驗過藥的上等包裹裡。
昌盛隆在和同和堂結賬時,已經将藥物清點檢驗完畢,以兩家的關系和同和堂的信譽,他們自然也不會多懷疑什麼,而這一支極上等的地黃,也就随着昌盛隆對焦家的巴結之心,以及焦家庫管對蕙娘的尊敬之心,化作了藥渣,融到了蕙娘的那一碗藥裡。
因是在國公爺跟前,喬十七說得更細,有鼻子有眼的,将權季青的一言一行,自己如何換藥的事,都說了出來。
還提出了當時在場的幾個人名,竟比和權仲白、蕙娘交待得還要詳細。
他的誠意,倒也是可見一斑了。
他剛開始叙述時,權夫人、太夫人還不斷望向權季青,待他說到後頭,兩人反而也都不看權季青了,太夫人閉目沉吟,權夫人眉頭越蹙越緊,隻是望着手中的茶杯出神。
倒是權季青,越聽唇邊笑意越濃,等喬十七說完了,他禁不住還呵呵笑了幾聲。
良國公便望向他,徐徐點頭道,“想來,你也是有話要說的了。
”
權季青和聲說,“父親,空口白話,如何做得了憑證?
三掌櫃能這樣說我,也能這樣說大哥、三哥,我們兄弟感情本來不錯,二哥在家的時候,誰都經常到立雪院去。
隻是後來立雪院有了女眷居住,我們才去得少了。
”
他掃了蕙娘一眼,似乎頗覺好笑,“難道就憑着他的這一番話,我便成了個大惡人了?
且不說當時我年紀還小,哪裡想得到這方面,就是我想到了,又安排三掌櫃給我做了這件事,我都這樣狠毒了,事後難道還不把三掌櫃滅口了事?
二哥二嫂忌諱我、要對付我,我走就是了,大可不必如此皿口噴人吧!
”
聽他意思,竟真是打算矢口否認了……
沒憑沒據,怨不得人家不認――蕙娘雖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但到底還是感到一絲失望,她暗下了一番決心,這才若無其事地道,“四弟,你要不對付我,我又何必忌諱你?
你比得上你哥哥的地方,可沒有幾處。
”
她這還是用上了激将法,想要激一激權季青露出一點破綻,可權季青一聽這話,頓時便露出受傷神色,他大聲道,“我比不得二哥本事,我自己心裡清楚,可我也不是沒有氣性。
二嫂,你别逼人太甚!
”
權仲白歎了口氣,才要說話,良國公已是一聲斷喝,“夠了!
像什麼樣子!
”
他自己穩了穩,把情緒給鎮定了下來,才望着權季青,不知為何,竟還微微一笑,方才和緩地道,“的确,隻有人證,并無實據,三四年前的事了,不管是誰做的,也都留不下什麼證據來。
”
在良國公微笑時,權夫人的神色頓時變得難看無比,但她并未開口打斷良國公的話頭,而是仔細地聆聽着良國公最終的決斷。
“但……”良國公掃了室内衆人一眼,才慢吞吞地道,“我要是就信了這話呢?
”
此言一出,衆人反應不一,權季青面色大變,他又是痛心、又是受傷地望了父親一眼,長身而起,一字一句,都似乎痛徹心扉,“好、好,我知道您的意思,您是嫌我隻會給您添麻煩,不若二哥有用。
好容易有個話頭,您就要趕我走了!
”
他再看了母親一眼,唇角泛起一絲苦笑,這才調頭冷冷瞥了蕙娘一眼,忽而一把便扯開了上衣盤紐,露出了裡頭雪白的中衣――
以及那上頭橫七豎八,胡亂綁着的火藥包
作者有話要說:古代的塔.利.班啊!
…………汗,權季青也的确是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