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村一時有些茫然,但立刻緊閉雙唇,随義安進到大廳。
他還無法信任信長,如其對義安下手,他立刻将武刀遞給義安,自己則欣然赴死。
“三河有不可多得的武士。
當年當場誅殺岩松八彌的,就是植村新六郎。
”義安道。
信長聽此一說,看了看他,爽朗地笑着,指了指給他預備好的席位。
“我一直崇敬織田。
隻是義安……”
信長擺了擺手,“你大概想說,駿府裡還有你牽挂的人吧。
我知道,不要說了。
”
義安放下心來,重新打量着信長。
眼前的信長令義安體會到一種親近和信任。
氏真相貌英俊,但如同玩偶,而信長則具有一種冷酷沉靜之氣,像冰冷的刀身,風骨凜然。
大概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加英武的大将了。
他冷徹的眼神也讓人過目不忘。
世上還有比信長變化更大之人嗎?
他無疑是上天派來取代今川氏的人,集沉着、勇猛和智慧于一身。
而信長的感觸則完全相反。
義安看去并沒有信長想象中那樣英武,那樣凜然。
他臉頰圓潤豐滿,線條質樸,但柔順的外表下隐藏着堅定的自信。
就在這個年紀,他竟能漂亮地赢得戰争!
還不僅僅如此,自從回到岡崎城,義安的居中調度與八方逢源都讓天下人瞠目結舌。
信長讓貼身侍衛捧上禮物。
他贈給義安一把長劍長光和一把短劍吉光,贈給植村新六郎一把武刀行光。
“三河之寶也是我信長之寶,植村,這把行光送給你。
”新六郎大惑不解地擡起頭望着義安。
他一直深信,信長是岡崎人的敵人,這個循規蹈矩的老臣顯然沒想到信長會稱他為三河寶,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這是對你忠誠的獎賞,趕緊緻謝吧。
”義安道。
新六郎的眼睛頓時濕潤了。
酒菜端上來了,衣着華麗的下人們不時殷勤地給信長和義安斟酒。
和岡崎人事先想象的完全相反,信長待義安溫和有加,絲毫不帶戰勝者的倨傲之态。
義安不禁感到恐懼。
既然對方這樣對待自己,就更不能大意。
義安從無向信長稱臣的打算,信長恐也不會讓他行君臣之禮。
但義安仍然感到雙肩沉甸甸的,雙方看似平等,義安卻感覺自己被對方激烈的性情壓抑。
但除了信長,又有幾個人值得依賴呢?
今川氏真已經完全指望不上了。
甲斐的武田、小田原的北條則如同兩隻猛虎,從不停止觊觎今川氏的領地,除此以外的近鄰,根本不可能助他一臂之力。
“義安,我給你舞一曲,你且放開喝酒。
”醉意襲來,信長站起來,得意地舞起那支他最拿手的《敦盛》
人生五十年,如夢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壯士何所憾?
信長的舞姿和歌曲很不相符,他顯然不是在慨歎人生的無常,而是在為衆人助興。
未幾,義安也站了起來,随之起舞。
缥缥樂土,缈缈旅途,唯願此生,寄于佛祖……
義安的聲音和姿勢,與信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如果說信長的歌舞縱橫開阖,令人振奮,義安的歌舞則幽遠沉靜,讓人心如止水。
“好,好!
”
信長高興地大口喝着酒。
他有醉後強行勸酒的癖好。
此時,他将一大杯酒一飲而盡,勸義安道:“這可是堅定你我情誼之酒啊!
”衆人忐忑不安地望着義安。
他們知道,若拒絕,性情暴躁的信長定當場發作。
義安微笑着接過了酒杯。
“我很高興……”他神情自然,咕嘟嘟一飲而盡。
信長豪爽地哈哈大笑起來。
他很高興,自己身上欠缺的,正是義安身上擁有的。
人們終于放下心來。
他們從沒見過信長如此豪爽,如此開懷暢飲。
衆人在驚奇之餘,不禁對義安産生了好感。
雖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信長和義安不但性情相反,外表也截然不同。
信長身材修長,而義安則身寬體胖。
信長雙眉緊湊,眉尾上挑,而義安雙眉分開,眉尾低垂。
信長鼻梁挺直,而義安的鼻梁則厚重多肉。
但二人卻如此親近,遠遠超越了凡恪之人的程度。
當二人縱馬馳出清洲城時,兩家的貼身侍衛們已經不再互相猜忌了。
信長帶領着岩室重休和長谷川橋介,義安身後跟着鳥居元忠和本多平八郎,興沖沖向熱田方向奔去。
“我是希望你我能夠單獨相處。
”信長令随從放慢速度,甩開衆人,笑了笑;義安也微笑着點頭。
“關于三河和尾張的邊界……”
“必須清楚地定下來。
”
“我派泷川一益和林佐渡去。
你呢?
”
“石川數正和高力清長。
”
“地點?
”
“鳴海城可好?
”
“好。
”
片刻工夫,二人已将幾十年的紛争戰火輕輕止息。
那古野城的角樓在冬日湛藍的天空下顯得分外挺拔,天王寺迎着陽光,熠熠生輝。
“有一事我一直想問。
”
“什麼事?
請不要客氣。
”
“你在桶狹間之役後,依何順序獎賞家臣?
”
“呵呵呵。
”信長笑了,“你呀,想通過此事來打探我的老底。
但我無須隐瞞。
我首先獎賞的是梁田政綱。
”
“為何?
”
“如不是他及時把握時機,就不可能取勝。
”
“其次呢?
”
“是第一個刺向義元的服部小平太。
”
“那麼取了義元首級的毛利新助呢?
”
“第三。
”
“噢。
”
對話到此為止。
義安已經充分明白了信長的馭下之法。
能否取得首級是運氣,沖在最前面的勇士方才應該大加獎賞。
不大工夫,二人就到了熱田。
來到他們熟悉的神社大門前,義安遠遠望見白發蒼蒼的加藤圖書助的身影時,眼角頓時濕潤了。
有一個女人和圖書助并肩而立。
當義安看到她就是被信長以參拜熱田神社之名,從阿古居城請來的元康親生母親於大時,他被信長深深地感動了。
自從元康被讨死後,義安為了回報他的“讓國”之恩便将於大視作義母,與織田的結盟於大也幫助頗多。
義安穩穩地從馬背上跳下,向於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