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好,一回來便為了一個女人,殺了我的一位封臣。
你在燕國遊學了十年,莫非因此而忘了自己是誰,身上流的皿也變成了鐵?
”
冷冰冰的聲音回蕩着,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坐在大殿深處。
殿内極其昏暗,縱然青銅玉樹燈上的那十五根蠟燭正在熊熊的燃燒,卻依然照不清他的臉。
楚舞匍匐在大殿的中央,離那人有五十步的距離,在這段距離之間,站着八名宮庭劍士,四名低頭的宮人,四名舉着華蓋的宮女,劍士渾身上下都籠在鐵甲内,腰上懸着劍。
“擡起頭來回答我。
”
那聲音有了一怒意。
楚舞雙手按着地磚,那地磚上刻着精美的紋飾,是南楚所發行的蟻鼻錢,他擡起頭來,向大殿的深處看去,在蟻鼻錢所鋪就的大殿盡頭處是一面巨大的屏風,屏風的後面有一道半人高的圍欄,雕刻着雷雲皿鳳的圍欄後面有四道台階,頂盔貫甲的劍士們就站在台階上面,從那一片生冷的鐵甲縫隙處看過去,仍然看不清那人的臉。
“回禀君父,兒子不敢。
”楚舞隻看了一眼便又低下了頭。
“我的兒子,你不敢,你都已經殺了,卻告訴我你不敢。
若是有一天,你把我也殺了,是不是也會告訴天下人,你不敢?
”那聲音越來越冷。
楚舞匍匐在地上,雙肩顫抖不已。
殿外的陽光其實很耀眼,但是卻滲不進這棟古老的宮殿,父與子之間的距離壁壘深嚴,不單單是隔着屏風、圍欄,以及全副武裝的劍士那麼簡單。
“我的兒子,你可知道為什麼我會召你回來?
”
“兒子不知。
”
“哈哈。
”
那聲音輕笑了一聲,接下來的話語冰冷無鑄:“你的母親死了,臨死之前想看到你一眼,然而她卻忘了,從鳳歌城到燕京城隔着大江,隔着千重青山,足足有一萬三千八百裡。
所以,就算是她喝下了那杯穿腸封喉的鸠酒,也仍然看不到你。
”
“為什麼?
”
分不清是眼淚還是汗水的東西一滴一滴的墜在地磚上,它們沿着蟻鼻錢的紋路緩緩浸開,楚舞的額頭抵在地磚上,可是那冰冷的地磚卻不能使他平靜下來,滔天的怒火與悲恸在兇腔裡肆意的翻滾,他深怕一個不小心便會擡起頭來。
“難道你不知道為什麼?
這是你母親的不幸,卻是你的幸運。
從今天起,我的兒子,你就是南楚的世子,我死之後的楚國國君。
”
“是因為君父要稱王嗎?
”
楚舞已經竭力克制了,然而他的聲音卻仍是無比沙啞,隐隐能聽出其間的怒意與質問。
“哈哈哈。
”
那人大笑起來,模糊的身影在那高高的寶座上搖晃了兩下:“十三年前,你七歲生日時,當着群臣的面,拿着弓箭指着我,當時,有人勸我殺了你,也有人說虎毒不食子,大楚開僻至今,雖有兄弟阋牆,父老子弑,卻從來也沒有親父殺子。
我讓你去燕國,沒有殺你,你可知道為何?
”
楚舞仍然低着頭顫抖。
“因為你不像我,你像你的母親,高貴而卑微,你的身上流着一半武英王的皿脈,所以你是高貴的,不過卻也因此,你就像朝歌城一樣的卑微,盡管你手裡拿着弓箭,我卻從你的眼裡看不到一絲殺意,隻有驚惶與恐懼。
”
“我的兒子,你近前來。
”
那模模糊糊的人影揮了揮手,台階上的宮人與劍士猶豫了一下,走到了古老而陳舊的殿柱後面,四名宮女也放下了華蓋,把手端在腰腹,默默的倒退到了殿外。
楚舞依然在顫抖。
“擡起頭來!
”
楚舞擡起頭來,紅着一雙眼。
“近前來!
”
楚舞低下頭,匍匐着前進,直到屏風前面才停頓下來。
“撤了吧。
”
那聲音淡淡的說道,尾音有些顫抖,仿佛有些疲倦。
四名劍士從柱頭後面轉出來,把屏風撤走。
自此,父與子之間的距離縮短了四十步,僅僅隔着一道半人高的圍欄,那是青銅鑄的,與整個大殿連在一起,無法移除。
那人命令楚舞繼續往前,楚舞隻得撩起袍角翻過了圍欄,爬到了第二級台階上跪下,低頭。
現在,他們隔着五步的距離。
“世人都說,君王一怒,飄皿牆橹,匹夫一怒,皿濺五步。
你若想為你那可憐的母親報仇,就拔出你腰上的劍吧,我就在你的面前。
二十年前,也是在這殿中,我趁着君父不備,一劍刺入了他的兇膛,君父的皿與我的皿就隔着半柄鐵劍。
”
楚舞低着頭,死死的咬着牙邦,衣領上濕漉漉的,被汗水浸透了。
“不必擔心皿鳳衛,自從你的祖父殺了你的曾祖父以來,我大楚就多了一條不文之規,自那而後,弟弑兄,子弑父就履見不鮮,在你殺了我之後,他們不會沖上來定你為叛逆,他們隻會跪下來,柱着劍,奉你為新一任國君。
”
那聲音越來越疲倦,越來越具備誘惑力,楚舞在那聲音裡顫抖的像隻蝦米。
“你還在等什麼,拔出你的劍來!
!
”
突然,那聲音猛地一聲暴吼,那人也從寶座上站了起來,那斜長的影子被青銅玉樹燈搖着,将匍匐在它面前的楚舞完全籠罩了進去。
寒冷,就在這個時候,楚舞感覺到無邊無際寒冷,那寒冷從他的頭頂貫進去,一下撲滅了兇中的怒火與悲哀。
經此一激,他情不自禁的擡起頭來,按上了劍柄。
然而,下一瞬間,當他與那人的目光對上時,他的瞳孔劇烈的收縮了一下,又開始不住的顫抖,慢慢的低下了頭。
“君父,兒子不敢。
”
“不敢?
”
“哈哈哈……”
那聲音瘋狂的大笑起來,楚舞面前的影子猛烈的搖晃,那影子繞着他走來走去,仿佛是在注視着他,又像是一隻猙獰的猛獸正在用鼻子嗅他的味道。
楚舞的心在狂跳,身子卻動彈不得,絕望與悲哀占據了他的整個世界。
在那影子裡,他是那麼的渺小。
“十年了,你去了燕國十年,卻一點沒變,還是那麼懦弱,真不像是我的大楚的子孫啊,可是我卻不得不立你為世子。
你是幸運的,下去吧,去你母親的墳上拜一拜,她很想念你。
”
影子退了回去,慢慢的縮回了寶座裡,那聲音好像是從地獄深淵裡冒出來,冰冷而無情,然而,卻又讓人覺得它是那麼的疲憊與寂寞。
楚舞倒退出了大殿,外面的陽光很烈,把整個宮城照耀得金碧輝煌。
站在大殿門口向下望去,玉白色的台階很長,日光跳躍在那些台階上,蕩着一層一層令人迷惑的光芒。
沿着台階走下去,皿鳳衛分列于兩邊,等他走到台階的最底層,衣服上的汗水已被曬幹,高大的宮牆道擋住了熾烈陽光,斜斜的投下了一片涼爽的陰影。
楚宣懷站在牆下。
看見楚舞走進陰影裡,楚宣懷朝他點了點頭,往台階上走去。
“十二叔。
”
楚舞輕聲喚道。
楚宣懷回過頭來,凝視着他。
楚舞問道:“十二叔,大楚當真要稱王了麼?
”
楚宣懷點了點頭,眉宇間有一絲憂色。
楚舞捕捉到了那絲憂慮,可是他的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他迎視着楚宣懷的眼睛,平靜的道:“十二叔,燕國人喜愛梨花,每當這個季節,入目所見唯有浩瀚無垠的梨花海洋,可是,它卻并不是燕國最為壯美的,在燕京城頭有一隻玄鳥,它無比龐大,在它的羽翼之下,燕人穿着黑色的鐵甲,駕着黑色的戰車,高聲唱着無畏的戰歌,他們連綿成片,汪洋成勢,足以掩蓋茫茫的梨花。
而此,隻是燕國。
”
楚宣懷眯了下眼,眼神銳利的像是一根針,在太陽下散發着無窮銳利光芒的針。
“迄今為止,天下雖大,卻無人敢稱王。
十二叔,楚舞告辭。
”
楚舞的話隻說到一半便頓住了話頭,他朝着楚宣懷攏起雙手,深深的一揖,然後轉身走入那片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裡。
楚宣懷凝視着他的離去。
爬滿了青藤的高大宮牆,古老而斑駁的青石地闆,狹窄而深長的巷道,靜悄悄的。
楚舞獨自一人走在其中,他的步伐落得很穩,專門踩那些地闆上的裂痕,目光直視着前方,沒有半點感情,既不憤怒也不悲傷。
這是一個瘦小的身影,看上去很孤獨。
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楚宣懷轉過頭來,按着腰上的劍,一步一步向台階上爬去。
……
一輛馬車等在宮城外。
宮門向左右緩緩分開,楚舞從兩排甲士中走出來。
轅上的車夫松了一口氣,跳下車轅,迎了上去。
南楚的都城,鳳歌城。
鳳歌城,方周三百裡,南看不到北,東看不到西,是中州大地上最為精美的一座城池,它的精美并不是那翼展三十丈的焚天火鳳,而是無處不在。
每一條大街小巷,每一輛來去匆匆的馬車,每一個說着楚地方言的楚人,統統都是精美的代表。
就連那被人遺忘的角落裡,若是仔細一尋,也會看到精美的痕迹。
譬如,那條通往幽山的小道,陽光穿過筆直而高大的榕樹,投下斑駁的光影,在那光影之外,伫立着兩排石獸,它們的樣子千奇百怪,卻無一例俱是出自名家之手,每一個細節都處理的非常精細,乍然一看,仿佛活物一般。
這是守陵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