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鳥從頭頂飛過。
廣場上的人群已經散去,公孫一白站在青龍大旗下,看着小虞騎着矯健的馬,一步步走來。
馬蹄踏着平整的黃土,發出‘蹄它,蹄它’的聲響,小虞在馬背上打量着屬于她的國度,二十多年前的殷國方園千裡,是天下有名的諸侯國,如今的殷國卻隻有兩座城池,一座叫瀾丘,一座叫殷丘,其餘的城池則被宋蠻子分封給了滅殷的諸位功臣。
總有一天,我們會把它們拿回來,并且拿得更多,這是公孫一白咬着牙齒說的話。
小虞選擇了殷丘做為她的都城,放眼看去,除了那具被傾覆在地的皿信子雕塑,整個城池并沒有太大的損壞,那是因為它根本就沒有城牆,所有的戰争都是在城外進行。
來來往往的行人精氣神也還好,不像别的地方,一旦戰争來臨,所有人都像是泥濘裡的老鼠,驚慌失措,吱吱亂叫。
這是一個開放的城池,宋蠻子當年摧毀了它的城牆,不想卻因此締造出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風貌。
沒有了城牆,城裡的學會了挖地窖,每當戰争來臨,他們就會打開屋子裡的地窖,把所有一切值錢的東西統統搬進去,然後安安穩穩的等待着戰争結束。
仿佛隻要有力量,誰都可以成為它的主人。
這很不可思議,不過卻恰好适合小虞如今的境況,至少不會被它所拖累。
并且公孫一白還在不斷的改變它,從内心出發,一點一點的改變。
就如現在,那代表着死亡的鬼車鳥從他們的頭頂飛過,他們再也不會驚慌,仍然是各走各的路,然而,當看見小虞與侍衛們騎着馬遠遠走來時,貴族們會低下頭來,士族們會滿懷希冀的看着她,至于平民與奴隸,他們會匍匐在地上。
鐵丘黎穿着全身甲,騎着高頭大馬,手裡高高的舉着青龍旗,神情肅穆,目光直視着遠方。
而被侍衛們簇擁着的小虞像個女王一樣,她平靜的看着那些低頭的、匍匐的、恭敬的子民,嘴角帶着淡淡的笑容。
公孫一白從石頭上跳下來,快步走到小虞的馬旁,低聲道:“君上為什麼不乘六驅禮車?
”
他所說的六驅禮車,是諸侯們的特權,身份與地位的象征,由六匹馬拉動,車上有華美的車蓋。
小虞道:“你是我的巫官,你應該關心的是我能不能娶到祈侯的女兒,而不是關心我是騎馬還是乘車。
”
“君上,殷國雖小,卻也是一方諸侯,乘坐禮車不僅是君侯的威嚴,也是對祈侯的尊重。
”說着,他壓低了聲音:“我們現在再也不是鬼車軍團,君上也不再是小虞。
”
可是小虞仍然冷冷地道:“我不喜歡坐禮車,我隻喜歡騎馬。
怎麼?
我的巫官,難道你不懂得君臣之間的禮儀嗎?
”
“君上,臣不敢。
”
公孫一白低下了頭。
“魚羅夫的軍團走到哪了?
聽說宋伯約給了他三萬人,還有八百輛戰車。
”小虞騎在馬上,看着遠方,小巧的嘴巴輕輕的蠕動,那撮假胡子顯得很生動。
“君上不用擔心,姒英他們帶着五千人和五十輛戰車已經到了瀾丘,那裡山脈縱橫,地型複雜,最适合狙擊埋伏,遊擊作戰,并且,那裡的貴族和平民都支持我們。
魚羅夫的軍團雖大,戰車也是無堅不摧,然而,戰争并不是人數多,裝備精良便會取勝,殷丘将會是一個巨大的泥潭,姒英會把他們死死的困在裡面。
不過,臣以為,我們不僅要赢得這場戰争,還必須得全殲這支軍團,如此,宋伯約才會停止瘋狂的進攻,給予我們喘息之機。
”
公孫一白也騎在了馬上,走在小虞的身旁,他将與她一道前往祈國,帶回祈侯的女兒,并且帶回祈侯的軍隊,那可是整整三千人,三千具铠甲,三千匹戰馬,有了這股力量的加入,全殲魚羅夫的大軍便多了一分把握。
而這隻是其中之一,更為至關重要的是,經此一來,那些仍在猶豫的小諸侯們便會徹底的下定決心,加入殷國的陣營,一起分噬宋國。
因此,小虞必須得娶祈侯的女兒。
馬隊駛出了殷丘,青龍大旗飄揚在三月的春風裡。
公孫一白騎在馬上,烏溜溜的小眼睛時而深沉,時而亢奮,時而又滿懷憂愁。
過了一會,他悄悄的看了一眼身旁的小虞,卻看見小虞一臉百無聊耐的神态,他有些擔心,想了一想,說道:“君上,臣在祈國時,祈侯宴請臣,命人撫琴,那琴聲特别動聽,就像清晨的山泉一樣叮叮咚咚,臣舉目看去,那人遠遠的坐在假山上,面上縛着絲巾,身上穿着華美的裙裳,顯露在外的眼睛明亮如雪,身姿頗是窈窕……”
“你想說什麼?
”小虞冷冷的打斷了小黑巫官的話語。
公孫一白怔了一下,卻脫口而出:“君上,祈侯的女兒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就像詩歌裡唱的那樣: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願兮。
”
說着,這厮竟然唱了起來,還唱得特别難聽,小虞氣不打一處來,真想伸過手去把他提起來,然後狠狠的掼在地上,告訴他,那美人再美,與我何幹?
我也是個女的呀!
可是,小虞倒底忍住了,她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冷聲冷氣地道:“如此說來,确是一個多才多藝的美人,竟然連我的巫官也被她迷惑了。
怎地,公孫一白大人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不娶妻,不生子,不封地,一生隻侍奉昊大神。
”
“君上,臣,臣絕無此想。
昊天大神在上,公孫一白絕無此想。
”
公孫一白哆嗦着嘴巴竭力的辯護,眼神無比委屈,仿佛蒙受了天大的恥辱一般,若不是他太黑了,想必那張臉會漲得像豬肝一樣紅紫,縱然如此,也可以清晰的看到脖子上的青筋正在一跳一跳。
可憐的黑巫官呀,他在世人的面前是神明的侍者,淩然不可侵犯,在諸侯們的面前是洞悉一切的智者,鬼車軍團能有今天,他居功至偉。
然而,在小虞的面前,他卻隻是一個小小的黑巫官,得到的永遠是白眼,而且,在面對她時,他那舌綻蓮花的本事也蕩然無存,隻會可憐兮兮的看着她,辯駁也是那麼的蒼白無力。
而之所以會這樣,或許因為這十餘年來,小虞給予他的陰影實在太深了,從一開始,小虞就瞧不起他,悉落他,還時不時的揍他。
今天,小虞已是殷國的君侯,當然不會在大庭廣衆之下揍她的巫官,但是她也沒有聽他辯駁,她隻是從鼻孔裡冷冷的哼了一聲:“宋師也該回來了。
”
聞言,公孫一白松了一口氣,情不自禁的抹了一把臉,居然抹了滿手的汗水,他讨好的笑了一笑,露出了兩排雪白的牙齒:“回禀君上,還早着呢,從這裡到墨淵山足足有萬裡之遙,宋先生才走了兩個月,怕是明年此時,才會回來。
”
“嗯。
”
小虞低低的‘嗯’了一聲,宋讓去墨淵山是希望能從那裡帶回墨家的人,幫助她一起建立殷國,畢竟殷國原本就是墨家的發源地之一。
她的追随者們都在為此而努力。
然而此時此刻,她想的卻是,宋師,你會經過安國嗎?
會看見那片桃花嗎?
我就要成親了,卻不是和他,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能嫁給他,可是……
小虞不敢再想下去了,她縱馬向遠方奔去。
公孫一白歎了一口氣,追了上去。
……
從殷丘到祈國的都城落霞城隻不過五百裡路程,快馬加鞭兩三日便到。
在這的五百裡路程的兩側分布着大大小小十來個諸侯國,其中有一大部份都已經加入了殷國的陣營,他們或是直接支援軍隊,或是戰馬、糧草,或是铠甲與兵器。
一路上,小虞都受到這些諸侯們的熱烈款待,他們備上最好的美酒,真誠的贊美着小虞身上高貴的皿脈,甚至有位年邁的諸侯信誓旦旦的說,小虞與他的父親長得一模一樣,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
這可真是睜着說瞎話啊,小虞不知道那位殷侯長什麼模樣,卻知道自己和已故的娘親長得極為相似,一個人怎麼可能同時像兩個人呢?
不過,小虞也沒有因此而反駁他,因為他是最早支持她的諸侯。
由于這些諸侯們的熱烈款待,小虞走了七日才到達落霞城。
落霞城,故名思義,滿城都是霞光。
它建在一塊凸起的山梁上,居高臨下的俯視着一望無際的平原,在那燦爛的陽光照耀之下,整個城池仿佛披着一層聖潔而令人眩目的霞光,極其美麗。
馬隊走在寬闊的青石道上,鐵丘黎舉着青龍旗,每當風一吹來,便會将它扯得冽冽作響。
此刻,即将進入落霞城的視野,公孫一白和小虞的神情都不由自主的嚴肅起來。
“簧簧簧……”
七聲蒼勁的号角聲震天蕩地,它從那仿佛寶石一般的城池裡傳出,這是諸侯之間最高的迎賓禮,若是朝歌城裡的昭元王來了,那麼它會足足響上九次。
綿長的号角聲還沒有完全落地,一隊騎士便從城中奔出,人人頂盔貫甲,他們排成兩列,舉着長長的鐵戟,身上的甲胄在陽光泛着冷光。
緊接着,那寶石之城再一次張開了口,吐出了一輛由六匹健馬拉着的禮車。
“君上。
”
公孫一白一臉哀怨的看向小虞。
小虞卻不以為然的挑了挑眉,猛地一夾馬腹,穿過兩列騎兵,朝那輛禮車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