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孔晟清冷的目光回收過來,又從虢王世子李川的臉上掃過,突然淡漠高聲道:“退一萬步講,假設睢陽真的守不住,失陷于敵手。
這一點,還請世子放心,孔晟既然敢去赴任,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若是睢陽城破,孔晟必殺盡來犯之敵,與睢陽軍民共存亡,絕不會苟且偷生投賊賣國,留下千古罵名!
”
李川冷笑一聲:“賣弄口舌之利有何用?
殺盡來犯之敵?
就憑你?
當真是可笑之極!
”
“那些投賊賣國的逆臣賊子,哪一個不是慷慨激昂、大義凜然?
但事實如何?
叛軍一來,無不聞風喪膽開城投降!
”李川又道。
他的神色傲慢,居高臨下輕蔑地望着孔晟。
他說的還是令狐潮那些投降派。
但事實歸事實,卻不代表有人投降,所有人都會投降。
即便所有人都投降,孔晟也不會投降。
若是睢陽真的城破,孔晟頂多一走了之明哲保身,怎麼可能向安祿山的叛軍投降?
他又不是傻子,安祿山沒有多久就要命喪黃泉,他的兒子安慶緒、部将史思明這些人根本就成不了大氣候,投降他們既是死路一條又要遺臭萬年,孔晟怎麼可能幹這種事。
但一走了之,就隻能歸隐山林,從此默默無聞過完這一生。
不到萬不得已,孔晟是不可能選擇這條道的。
李萱一直坐在那裡,保持着異樣的沉默,聽孔晟與李川針鋒相對你來我往。
她明白,自己若是幫上半句腔,李川的反彈就會更強烈,這樣對孔晟來說未必是好事。
孔晟其實也懶得再跟李川辨争下去了,在這裡誇誇其談說得再多也沒有用,還是要看将來的實際行動。
他轉過身去,正要向虢王和李輔國辭行而出,卻聽李川在身後冷笑道:“父王,兒聞報說,這孔晟曾與南下襲擾楚州的叛軍合謀,試圖劫掠王家堡,兼之又對三妹多有冒犯不敬,罪不容赦,應按律懲處、以儆效尤!
”
李川此言一出,衆人皆驚。
與叛軍合謀,冒犯當朝郡主,這可是要被誅滅九族的重罪啊,可不是鬧着玩的。
李巨臉色一變,冷厲的目光就投向了孔晟。
而李萱清秀的臉上也陡然陰沉了下去,李川這番話半真半假,孔晟對自己冒犯不敬這是事實,但通賊合謀卻是絕對的誣陷栽贓――可在李萱看來,真假且不說,李川竟然能知悉王家堡情形的一鱗半爪,這說明她身邊的人中有李川的耳目存在。
這是最讓她震動惱火的。
孔晟心内震動,卻沒有絲毫慌亂。
越是這個時候,越加不能慌亂,任何的慌亂都會讓人以為他心虛氣短,導緻萬劫不複。
不要說勾結叛軍這種莫須有的事,就算是對李萱曾有冒犯的行為,也斷然不能承認,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他霍然轉身,心神平靜但表現出來的卻是非常激動:“世子,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
你說我勾結叛軍,可有真憑實據?
”
孔晟眼角的餘光瞄向了李萱。
卻見李萱本來緩緩起身正欲開口,卻又慢慢又坐了回去,心頭忍不住暗罵李萱這小娘皮着實不仗義,這個時候,你這個當事人若是不站出來說句公道話,老子豈不是要活生生背上這頂黑鍋?
李川嘴角掠過一絲冷酷,他揮揮手:“你要真憑實據嗎?
來人,傳校尉朱大牛觐見!
”
李川此話一出,李萱的臉色再變。
朱大牛是她麾下的親信校尉,雖然與李彪李虎李豹三人還有些差距,但也算是心腹之一了。
她沒想到朱大牛竟然是兄長李川的人!
如此想來,她還真是小看了李川,李川在她身邊究竟隐藏布置了多少眼線?
看來,這事過後,她要對身邊的人進行大清洗大整頓了。
廳中風雲突變,本來是虢王本着愛才之心召見一名還未到任的少年縣令,無論招徕成與不成,無論孔晟與世子李川發生了一點口角上的争執,都不算什麼大事,可好端端地,虢王世子李川陡然間抛出這麼一枚重磅炸彈來,無疑就隐喻着世子與鳳陽郡主的紛争再次拉開了序幕,也無疑将孔晟推到了生死邊緣之上!
而李川突然發難,又提前準備好了指證孔晟的人手,完全說明他是有備而來按照計劃推進,并非臨時起意。
從這個角度上看,他前面質疑孔晟才名有水分、見識有問題,不過是一種故作試探。
若是這樣的話,孔晟覺得自己還真是小瞧了李川。
這人有這種深沉心思和從容布局,也不是個等閑之輩。
薛勝等人暗暗觀察着虢王李巨的神色變化,見虢王并沒有阻止李川的動作,不由暗暗歎息一聲,垂下頭去統統視若不見了。
薛勝算是虢王的絕對心腹,他都表現出明哲保身、置身事外的樣子,何況是杜平和宋安這兩名軍中将領了。
李萱優雅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清秀的臉上浮起一抹憤怒之色。
但她依舊端坐在那,沒有任何的慌亂和過激反應。
這兩年,李川暗中布局時時處處打壓針對她,已經是彭城官場核心層人盡皆知的事實。
原本,一名世子與一名郡主,本不存在利益鬥争的基礎,但問題就出在李萱身份的特殊、性格的強勢、巾帼不讓須眉的膽魄和虢王對她的委以重任以及李萱在江北軍中越來越高的威望上。
李萱作為郡主,表面上看,不可能承襲虢王的封号。
但在大唐,女皇帝都曾經出現過,出現一個女郡王也不是沒有可能。
因此,李萱越是“起勢”,李川的危機感就越強,時時處處想要壓她一頭。
而虢王李巨此次保持沉默,其實就是對李川的一種偏袒。
這大概也是李巨意識到女兒李萱的崛起勢不可擋,已經危及到世子李川的地位,同時容易導緻虢王一系内部内讧分裂的緣故。
大多數時候,李巨都對兩人的紛争持不偏不倚的态度。
偶爾,也會屁股做歪,支持李川打壓李萱。
但過後,他又會在背後親自安撫女兒李萱。
一個三十多歲身着明光甲的校尉大步走入正廳。
此人生的身材魁梧,圓臉發福,膚色略黑,眸光轉動,一看就是軍中服役多年的老兵油子了。
朱大牛面向虢王單膝跪下:“末将朱大牛,拜見王爺、世子、郡主和諸位大人!
”
李巨黑着臉,指了指孔晟道:“朱大牛,你可認識此人?
”
朱大牛瞥了孔晟一眼,抱拳道:“回王爺的話,此人是江南士子孔晟,末将等随郡主下江南營運糧草,途中所遇。
”
李巨沉聲又道:“此人可有不軌之處?
你如實道來,要是有半句不實,小心你的腦袋!
”
朱大牛喏了一聲:“末将奉命率五十兄弟潛伏在王家堡待命,準備迎接郡主的糧隊。
後來末将得報,在楚州境内,此人曾劫持郡主,對郡主百般冒犯不敬……末将句句屬實,不敢欺瞞王爺。
”
李巨大怒,劫持宗室郡主,這可是天大的冒犯和對皇室宗親的無情挑釁!
不管孔晟是什麼人,有什麼理由,單憑這一點,李巨就可以趁機将孔晟拿下治罪。
李巨猛然拍案,大喝道:“孔晟,你好大的賊膽!
竟敢劫持當朝郡主,想要謀逆不成?
”
孔晟突然縱聲大笑道:“劫持郡主?
王爺,這人滿口胡言,诽謗下官不當緊,但當面羞辱亵渎鳳陽郡主,簡直就是罪不容誅!
”
沒等李巨回過神來,朱大牛開口辯駁,孔晟又立即大聲道:“下官與郡主相識相遇于潤州城外向吳亭,并不知郡主身份,後來又在黃崗共抗洪澤水寇,一直到了王家堡之後,下官才知曉原來是鳳陽郡主!
請問郡主,孔晟可曾說半句假話?
”
孔晟扭頭望向了李萱。
李萱輕歎一聲,起身道:“父王,孔晟沒有說謊,他當時的确不知我的身份。
”
李萱目光頓時變得無比的鋒銳冷酷,她轉頭望向朱大牛,淡淡道:“朱大牛,你很好!
很好!
本郡主這才明白了過去很多事……”
朱大牛心裡咯噔一聲,額頭上陡然滲出絲絲冷汗來。
他雖然老兵油子,又被李川百般拉攏過去,有李川撐腰,但李萱的手段他可是心知肚明,若是李萱鐵了心要收拾他這個叛徒,李川會不會替他擋住還真是未知數。
如今李萱又将過去“很多事”都栽在了他的身上,朱大牛心裡毛骨悚然,暗暗為自己昏了頭出面作證感到懊悔。
但人不能當牆頭草,既然他投靠李川,就應該想到會站在李萱的對立面上,甚至成為死敵。
孔晟當即高聲又道:“王爺,既然下官連郡主的身份都不知曉,又談什麼劫持郡主?
這不是欲加之罪是什麼?
!
這不是莫須有的罪名是什麼?
這不是惡意構陷是什麼?
!
”
孔晟連番帶有氣勢的诘問,不僅問得朱大牛心内發虛,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垂下頭去,就連李川也有些打怵。
李川輕輕幹咳了兩聲,掩飾着内心深處的某種尴尬煩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