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歲甯思索着道:「三百萬貫怎麼也不是一筆小數目了……」
孟列應和一聲「是」,正因不是小數目,這樣大一筆錢,往往也意味着很大一筆人情,人情拖久了,就不是那麼好還的了。
他以為自家殿下也是這麼想的,但下一刻,卻聽她道:「如此我就先留着好了。
」
孟列甚覺困惑:「?
」
殿下這是……缺錢的苦日子過多了嗎?
不,當然不會,殿下不會分不清此中輕重。
「當初他給我送這三百萬貫時,正是我最缺錢之際,他這份傾盡所有為我雪中送炭的心情,于我而言,要比那三百萬貫本身更寶貴。
」常歲甯很認真地道:「我擔心此時急于送還回去,會叫他覺得我待他太過生分。
」
這份為保護對方的感受,而樂意相欠的用意,叫孟列很是意外,他試着問:「如此說來,殿下是情願承下對方這份人情了?
」
「是也不是,我之所以很願意承下這份心情,是因為他不覺得那是人情。
」常歲甯眼中含着星星點點的笑意,像是在分享一件新奇而又讓人愉悅之事:「孟列,你有所不知,此人很奇怪,不管他做得再多,他都總覺得自己的心意拿不出手,又好像總覺得自己沒有機會能幫我做點什麼。
」
此次他将家底都搬給她了,她若再急着還回去,他隻怕當真要覺得自己哪裡都拿不出手了。
「所以這三百萬貫,我便先幫他保管着吧。
待他哪日用得上,或是時機合适,我再還給他。
」
對上少女那雙澄澈愉悅的雙眼,孟列一怔後,笑了笑:「看來此人對殿下來說,有着有别于旁人的特别之處。
」
「是,因為他待我真的也很特别。
」常歲甯點着頭,坦然承認道:「是他先待我特别的,所以他很值得這份特别。
」
她像是在分享一件斑斓明亮的心事,述說一段舒适向上的關系。
孟列在心中暗忖一聲——看來,那是當真很特别了……
接着,他又聽常歲甯道了一句「所以」,她的語氣像是在同身邊人介紹一位很重要的人——
「所以,他如今是我最好的盟友。
」
孟列剛提起的心緒一滞,隻是盟友啊……?
不過,這樣的「盟友」,于殿下而言,已是破天荒頭一個了。
孟列便道:「能被殿下選擇的盟友,定然不會出錯的。
」
他很好奇這位「盟友」是何人,但殿下未直言,他也不好刨根問底。
常歲甯笑着道:「好了,今日就說這些,時辰太晚了,先回去歇息吧。
」
孟列精神百倍地道:「殿下,屬下不困也不累。
」
常歲甯拿疲乏萎靡的語氣玩笑道:「可我又困又累啊。
」
孟列赧然回神,也是,殿下在海上飄了這麼多日,一回營就忙着和他說話了,還要勞神安慰他,必然疲累非常。
不過……
孟列又想到什麼,趕忙道:「屬下還有最後一件事,不知此次殿下帶人出海巡查,可有所得?
」
常歲甯點頭:「有些收獲,明日便與老常他們重新商議部署接下來抗倭之事。
」
她未有細說是哪些收獲,孟列也沒有深問,他對涉及戰事的消息并不精通也不敏銳,當年他跟随殿下左右,也是以暗衛的身份行走于暗處。
此刻,他隻要知道殿下有所收獲就夠了,再有就是……
「殿下,此次倭軍的主帥,當真是那個藤原嗎?
」
這才是孟列眼下最關心的問題。
「是他。
」常歲甯道:「此次倭軍的行軍部署,也的确是他的作風。
」
孟列正色道:「殿下
,此人兇殘陰狠,不好對付……您務必多加小心。
」
「剛好,我也很不好對付。
」常歲甯寬慰孟列一句:「此事有弊有利,一個不好對付的‘熟人,和一位完全陌生的敵人,我更樂意選擇前者。
且我知彼,彼卻不知我是何人,仇人相見不相識,這樣的敵人,殺起來不是更有意思嗎?
」
「此人十多年前便曾是殿下手下敗将,屬下自然信得過殿下,屬下更多的是擔心……」孟列說到此處,迎着少女明湛的眸子,到底是将餘下的話咽了回去。
他想說,他擔心此刻殿下手下領着的兵遠不比當年的玄策軍,會拖殿下後腿。
但他記得,殿下曾說過,打了勝仗,功勞是衆将士的。
但打了敗仗,責任永遠在主帥,而不在聽令行事的士兵。
因此,每一場敗仗都是主帥的無能,和對麾下戰死士兵的辜負。
因為在殿下眼中,沒人生來便會騎馬打仗,但隻要肯奉行軍令的,便是好兵,便能成為好兵。
倘若未能讓服從者成為一名出色的士兵,同樣也是主帥的過失。
殿下帶兵嚴苛,卻又愛兵如子,她嚴于律人,更加嚴于律己,事事以身作則,所以才有無數人甘願忠心追随,所以殿下才能親手打磨出玄策軍這把如今仍在護佑大盛江山子民的利刃。
至于如今殿下手下的士兵有幾分可用,殿下必然比他更清楚,也不必他多言了。
見孟列打住了這個話題,常歲甯也未有再接話,隻道:「你放心,我心中自有分寸。
」
一位隻會怨天尤人的将領是打不好仗的,她如今手下的士兵的确有不足之處,所以才更要把精力放到增進他們的作戰能力之上,至于在增進之後,仍然無法彌補的那些不足,便需要由領兵者來定下因時因地因人制宜的戰術,以此将勝算擴展到最大。
所以,自在此地紮營後,除了部署調整海防,練兵演戰也是重中之重,軍中上下從未有過半日松懈。
「好了,回去歇息吧。
」常歲甯最後對孟列道:「回頭想到什麼事,明日再說不遲。
」
孟列應聲「是」,眼眶忽然又莫名有些發熱,「回頭」、「明日」……他竟然才反應過來,殿下不會突然消失了,今後有的是說話的機會。
至此時,孟列身上那無形的緊繃感才真正被卸下來,他朝着常歲甯施禮:「殿下,屬下告退。
」
他無比恭敬地垂首退至帳門處,剛要轉身出去時,卻忽聽得常歲甯開口:「孟列。
」
孟列擡首看去,臉上立時現出候命之色,剛要問一句「殿下可是還有别的吩咐」時,卻聽那道聲音在前面開口,認真地同他道——
「這些年來,辛苦你了。
」
孟列一怔之後,眼眶愈發澀然,眼底卻隻剩下了笑意:「屬下從不覺得辛苦。
」
常歲甯與他一笑:「那回頭好好養一養,要把頭發養回來才行。
」
孟列笑中帶淚地應聲「诶!
」,又行一禮,才離開這座大帳。
他剛走出沒多遠,遇到了正往此處跑來的阿點。
孟列伸手将人攔住。
「孟叔,我聽說……我聽說阿鯉回來了!
」阿點還有些惺忪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正要去呢!
」
「阿點聽話,太晚了,乖乖回去睡覺……」孟列推着人往回走,邊低聲勸哄道:「殿下累了,讓她休息吧。
」
阿點腳下猛地一頓,當即如一座大山,便不是孟列輕易能推動得了。
「孟叔,你……」阿點瞪大眼睛,伸手指向孟列,看了眼左右之後,緊張地一把捂住孟列的嘴巴,壓低聲音道:「孟叔,你,你先别說話,我教你怎麼說!
」
「你要喊将軍,喊大人,喊女郎,喊主帥……
但是不能喊殿下!
」阿點緊張又自以為嚴肅地道:「要是被人聽到了,殿下要被當作妖怪燒死的!
」
說着,不由分說地拉過孟列,把人拽去自己帳中,又認真「教」了一頓。
「孟叔,我說的這些,你可都背下來了嗎?
」末了,嚴師阿點拿一副詢問學生功課的口吻問道。
「好,好,我都記住了。
」孟列一改往日,此刻眼角眉梢都透着溫和的笑意。
他交待阿點快些睡覺,剛要離開時,又被阿點抓住了衣角。
「孟叔,我睡不着了,你留下來給我說故事吧?
」
孟列好脾氣地答應下來。
他已很多年沒給阿點講過故事了,阿點在榻上躺下,側身望着他,他坐在榻邊,說起從前說過的那些故事。
方才還說「睡不着了」的阿點,在孟列緩慢的語調陪伴下,很快進入了夢鄉。
看着阿點安甯的睡臉,孟列不覺露出一絲笑意。
幫阿點小心翼翼地蓋好毯子後,他才離開此處。
夜色依舊深濃,孟列往前走着,卻覺腳下有了根,心中有了方向。
他和阿點常闊等人的羁絆,是因殿下之故,殿下不在時,他們注定分散離落各處,而今殿下回來了,家也就回來了。
孟列返回簡陋的帳中,卻終于尋回了時隔多年的歸屬感,及睡夢中那暌違已久的甯靜。
次日,孟列早早起身,有條不紊地疊被,洗漱,用飯之後,出了帳子,正見常闊剛從演武場回來。
常闊袖子卷得老高,滿身滿臉的汗,和身邊的楚行不知說了什麼,放聲大笑了幾聲,笑聲粗犷震耳。
瞧見孟列,常闊眼睛一亮,朝楚行擺了擺手,自己跛着腳走過來,一隻手搭上孟列的肩膀,低聲試探問:「……老孟,怎麼樣,沒生我的氣吧?
」
昨日孟列被單獨留下說話,他便知道殿下會做出什麼決定了——畢竟老孟這頭白發,縱然嘴上不賣慘,卻自無聲勝有聲。
孟列轉頭,對上常闊那雙大牛眼,隻見常闊「嘿」地一笑,憨态可掬。
孟列沒搭腔,隻「啧」了一聲,嫌棄地将常闊那滿是汗水的大手從肩膀上揮下去。
常闊還要再搭上去,隻聽孟列拿隻二人聽得到的聲音,好奇地問:「……老常,你活到這把年紀,統共就隻攢下了一百萬貫?
竟還不夠殿下在江都短短數月的花銷。
」
常闊:「?
」
下一刻,便見孟列撣了撣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塵,慢悠悠地負手走了。
常闊回過神來,氣得叉腰,一百萬貫怎麼了?
一百萬貫不是錢嗎?
姓蒙的看不起誰呢!
不就是會賺幾個臭錢麼!
他回頭非得找殿下說理去!
至于為何是回頭,不是現下,并非是常闊耐性好,而是常歲甯此刻不在營中。
孟列前去求見時,便聽喜兒說:「女郎一早便去海邊看練兵去了,女郎說了,若孟東家來尋,可以直接過去找她。
」
練兵處離軍營不遠,騎馬兩刻鐘可達。
常歲甯到時,各處已經在演練軍陣了,見到她來,方巢方大教頭等人要上前行禮,被她擡手制止了。
方巢便朝她一拱手,繼續演練,士兵們有力的呼喝聲此起彼伏,響徹清晨的海岸。
清晨尚有些涼意,多在岸邊或船艦上演練,待到正午後,便要下水演戰。
常歲甯站在一塊巨石上,衣袍馬尾被海風卷起,她望着前方列起的軍陣,随口道:「夏日正是訓練水師的好時節,若換作秋冬,便很難有這樣下水的機會了。
」
跟在她身邊的唐醒笑着道:「可見就連上天都在相助刺史大人,天時地利人和皆
備,此戰必能得勝。
」
常歲甯笑了笑,拿手擋去刺眼的晨光,遙遙望向海天相接之處。
不遠處,歸期低頭嘗了口海水,甩着頭吐了出來。
面對什麼都想嘗嘗的歸期,阿澈十分無奈,上前将它牽過來:「這海水,上次你不是已經嘗過一次了嗎?
」
歸期似聽懂了阿澈的話,踏了踏馬蹄,甩頭示意前方——上回它嘗的是那裡的海水,它以為兩邊做出來的味道不一樣呢!
阿澈也懂了它的意思:「那不也都是一個鍋裡熬出來的麼……」
「阿澈哥!
」
小端的聲音傳來,阿澈擡頭看去,見小端小午赤着腳拎着鞋子正跑來,阿澈臉色一緊,下意識地後退幾步,想要逃離此處。
..
但歸期甩着尾巴不肯走,此刻正沉迷于拿鼻子去拱濕潤的沙子,再将沙子從鼻子裡噴出來。
眼看小端小午二人來到了跟前,逃無可逃的阿澈下意識地就捂住了口鼻。
「阿澈哥,我們昨天又跟着劉先生練了半日,你再幫我們聽聽可有長進沒有!
」
小午口中的劉先生,正是此前常歲甯留下的那位口技先生,讓小端小午跟着學口技,則是常歲甯的授意。
而阿澈之所以對小端小午二人避之不及,也正是因為這口技二字。
背後的原因,則要從五日前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