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天下人”相請主持大局的榮王府,順理成章地開始着手準備動兵事宜。
而在那之前,榮王府需要先打通橫在山南西道的那一層阻礙,也就是那些未能歸京救駕的朝廷大軍。
李隐親自動身去往了山南西道。
同上一次雪夜單獨約見柴廷不同,李隐這一次是公開出現在朝廷大軍面前,并誠懇相邀大軍中的近百名部将共商大事。
這近百人中,包括柴廷,包括監軍太監,也包括聽命于女帝的武将,他們曾試圖拼力趕回京師救駕,卻被先前隻守不攻的山南西道兵力絆住了腳步,就連黔中道也出兵截斷了他們的歸路。
他們很清楚這背後是誰的授意……京師被卞軍所破,眼前的這位榮王殿下不無責任!
但事實上,各方卻無人将這責任歸咎于李隐,是他們朝廷主動動兵讨伐山南西道在先,一切後果便皆是朝廷決策有失……而時至今日,李隐也從未承認過與山南西道及黔中道的主從關系,包括他此時坐在這裡,也是以一個“講和者”的身份出現。
許多時候,真相未必被隐藏得多麼高明,之所以無人去戳破它,不過是出于對利益得失的衡量。
正如段士昂之亂,朔方與嶺南節度使之死,當真沒人質疑李隐嗎?
但即便如此,仍不妨礙李隐所到之處人人高呼仁德。
一些含糊的對錯,上面的人隻需要解釋否認一句,經中間的人附和一番,下面的人便隻能信以為真。
他們這近百名武将,勉強算得上是中間者,所以他們還有思索的餘地,而真正的無數下層者根本不具備分辨真假的能力和權力,上面傳下來怎樣的聲音,他們便隻能茫茫然聽從那樣的聲音。
真相從來隻在掌握話語權的人手中。
他們作為中間者,或可試着去追問戳破,但這對他們而言又有何意義?
同李隐掰扯對與錯,黑與白?
他們又能從中得到什麼結果?
這世道從來不是憑一句是非便能定成敗的。
京畿已失,天子與儲君倉皇逃至洛陽,而洛陽已被常歲甯把控……
而他們原先的十五萬大軍,經過這半載的對戰,以及一整個寒冬的損耗,如今僅餘下了十一萬人。
且随着京畿朝廷的崩塌,這十一萬人當中也開始出現各自為伍的迹象,天子和儲君必然嘗試過從洛陽向他們傳達指令,可是……他們卻從未收到過半片傳書诏令。
他們與朝廷之間的往來與關連已悉數被切斷了,而他們所剩下的糧草也已不多。
近日來放眼望去,軍中已是人人自危,士氣一片茫然不安。
尋常士兵惶恐茫然,身為部将也必須開始正視自己的處境。
他們失去了與朝廷的連接,朝廷同時也失去了對他們的掌控,那長久以來如大山般壓在上方的軍令與君命突然消失不見,立場界限也變得模糊,他們心間便随之出現了一些從前未敢有過的聲音——
榮王或有德行道義有損之嫌,可朝廷與天子,當真就是正義無暇的嗎?
若是,那卞軍所到之處何以會人心頃刻潰敗?
答案淺顯到甚至顯得這個問題本身都無比幼稚可笑。
所以真正的答案或許是,談論道義是沒有意義的。
在這道德底線被模糊的亂世中,很多人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他們遂放棄了對榮王之德行究竟幾分是真幾分是假的探究。
李隐在這個時候出現,其中不乏對時機的把握,以及對人心的把控。
李隐未有任何威逼之言,他甚至不曾将這場談話歸為“勸降”,而稱之為一場“合作”——他以李家子弟的身份向衆部将提議,大局當前,當一緻讨伐卞賊,肅清叛亂,迎回天子與儲君。
這個足夠體面的提議,給足了所有人、甚至包括本質上貪生怕死卻又礙于諸多思慮而猶豫是否要倒戈榮王的監軍太監之流,所需要的台階。
這個台階保留了他們的顔面,更有效緩沖模糊了他們的政治立場。
哪怕心裡明白這大約隻是李隐的權宜之計,可他們眼下也實在沒有更好的選擇。
李隐在軍中停留的數日間,陸續開始有人表明了願意與榮王府“合作”的态度。
但并非人人都隻在意生死利弊,軍中仍有不願妥協之人,尤其是玄策軍中的部将——
玄策軍這三個字,在一定意義上決定了他們比尋常将士擁有更為完整的為軍者操守。
榮王所犯下的戕害武将之嫌,是他們無法視而不見的過失。
此刻,數十名玄策軍部将聚于柴廷帳内,其中一人提議道:“柴老将軍,我等不如前去北境,與上将軍共退北狄!
總好過趟這趟渾水,受制于此等僞君子!
”
坐于案後的柴廷擡眼看過去,定聲問:“去北境?
何來糧草支撐?
何來脫身之策?
與榮王手中三道兵力死戰到底嗎?
”
那士兵被問住,臉色卻依舊義憤。
“離京之際,十五萬大軍,其中有六萬玄策同袍,而今僅剩四萬餘……”柴廷老邁的嗓音裡帶着一絲悲怒:“你莫非是想讓六萬同袍悉數折損于内亂之中才算滿意?
你想要老夫成為玄策府中的千古罪人嗎!
”
“柴老将軍話中之意,是要追随榮王李隐了?
!
”那名副将同樣既悲且怒:“将軍怕是老了糊塗了骨頭也軟了,竟隻知存亡,而不辨公道是非了!
”
“何為公道是非?
現下卞賊當道,肅清内亂才是國之公道大事!
”柴廷拿擲地有聲的口吻說道:“朝廷已失民心,而榮王李隐出身正統,已是大勢所向,為國為民而慮才是玄策府的本分!
”
那副将還欲反駁,柴廷卻已然下令讓人卸下他的腰牌,革其副将之職,并罰下十軍棍,以儆效尤。
站出來求情,或是同樣表達了反對與李隐為伍之人,也一概被革職處罰。
反對的聲音皆化作了受罰時的悶棍聲,衆部将們退去之後,柴廷靜坐于案後,眼底之色變幻。
玄策軍即便有着遠超尋常軍隊的素質,但再出色的軍規也是由無數個普通人組成,而凡是人心,便有動搖的可能——
柴廷知道,方才那數十名部将中,便有不少人已經暗中倒向了榮王……
那些人已經化作了榮王的眼睛,因此他這個主帥的态度便尤為重要,否則或許明日他的位置便要換人來坐了。
在那個雪夜中,柴廷也曾動搖過。
在見識到了榮王口中的民心之後,他進一步動搖了。
所以他很可以理解那些下屬們的動搖,榮王并非完美無瑕,但朝廷早已更加不值得效忠,順應民心似乎才是最好的歸宿。
天色已暗,帳内的士兵點亮了一盞油燈。
柴廷用幹枯蒼老的手,将一封密信從一沓公文下慢慢地抽出。
這是他今晨收到的一封密信,大軍被圍困在此,還有人能将信送到他帳内,讓他稍感意外。
然而真正令他意外震驚的,卻是信上的内容。
他将信上的每一個字都已反複讀罷,而此時他必須将這封信銷毀。
柴廷将信紙連同信封在油燈上方點燃,火光映照着老人的眼眸,其内現出幾分淚光,幾分重拾的堅定。
柴廷的态度,很快經由幾名玄策軍部将之口,傳到了李隐耳中。
李隐并不意外,早在那個雪夜裡,他已在柴廷心間埋下了種子,今時柴廷之選擇,在情理人性之中。
很快,那近百名部将中,十中之八九都表明了願意“合作”的态度。
餘下之一二,也無需李隐去做什麼,已經被那十中之八九者主動清理平息了。
李隐隻需幹幹淨淨,清清白白地施一禮:“諸位将軍心系大盛江山子民,實為蒼生之幸。
此去京畿無論成敗,本王先代天下百姓謝過諸位高義。
”
以柴廷為首的衆武将們擡手還禮拜下。
除了此處的十一萬大軍之外,榮王府另點兵九萬,整合共二十萬大軍,不日便将動兵京師讨伐卞春梁。
此一戰将由榮王李隐親自領兵,他已對外宣明待平定京畿之亂後,便親去洛陽,迎回天子與儲君。
“迎回天子與儲君……”
天色将晚,李隐坐于書案後,慢慢擦拭着一柄久未取用過的長劍,口中自語般重複了一遍這句他近日來面向各處的說辭。
言畢,他發出一聲很輕的嗤笑。
說來實在好笑,他本欲借京畿之亂,誘使常歲甯出手,隻要她出手,即可一石三鳥……可她非但不曾借機直取京師,反而敞開了洛陽城門迎明後與李智前去“避禍”。
更可笑的是,算一算決策的時間,這大約并不是常歲甯的示下,而是她手下謀士之計。
她手下竟有如此鎮定而擅謀者,在這樣龐大的誘惑下選擇了不入局,反而将了他一軍,挾女帝和太子于洛陽,逼他事後不得不“迎回天子與儲君”,在他登基的路上又設下了一重障礙。
他可以不理會女帝這個已經落敗的外姓者,但李智那個本該死于卞軍刀下的孩子卻是名正言順的李姓儲君。
這實在麻煩,但他眼下隻能先順勢取回京師。
李隐靜靜擦拭着劍身,同劍刃上倒映出的眼睛對視着。
恍惚間,那雙眼睛似乎慢慢變作了一雙清冷的少女眸子。
李隐擦拭的動作停下,雙眸微微眯起。
這把劍,是阿尚受封儲君的前夕,讓喻增送來給他這個小王叔的。
這是一把由能工巧匠打造的好劍,他一眼便喜歡上了。
阿尚贈他心儀之物,欲與他分享喜訊,他本該歡喜,他也的确歡喜,但那份歡喜不僅是為了阿尚。
他原以為自己和阿尚皆是可憐人,被他看着、教着長大的阿尚與他是相似的,當然,直到那一刻他依舊這樣認為,隻是,他不由想……既然是相似的,既然是他教出來的,那麼,阿尚可以拿到的,他未必不能吧?
那時,他突然笑起來。
此刻李隐也笑了笑,他将劍收入劍鞘之中,放在手邊,開口道:“進來吧。
”
書房外,叩門者推門而入,擡手行禮:“王爺。
”
李隐擡首看去,眼底有贊賞之色:“卞軍順利入主京師,琮兒功不可沒。
”
營嘯的發生也好,兵械庫的發現也罷,以及卞軍之後的勢如破竹,細微處都有李琮的推動。
李琮道:“未能說服肖旻歸順,兒子不敢邀功。
”
面對他的招攬,肖旻一直态度不明,至今在嶺南一帶按兵不動。
他試着出手除去,但肖旻幾乎不在人前露面,而黔中道的兵馬此前用來拖延朝廷大軍,他試着調用了些嶺南道的零散勢力,暫時未能給對方造成重創。
“你已經助為父良多。
”李隐道:“至于肖旻,的确不可再留,此人态度蹊跷,我疑心他已暗中歸順常歲甯……若不将之除去,之後或生禍端。
”
“嶺南與黔中的局勢你已經很熟悉了,此事便仍交由你來辦。
”李隐看着眼前的青年,眼中是信任與欣賞:“為父此去京師,後方一切事務便交給我兒了。
”
李琮垂首:“是,兒子必不辜負父王信任……願父王此行一舉掃平卞軍之亂,重振李氏江山,得登大寶之位!
”
李隐笑聲清朗,點頭道:“好,到那時,你我父子便在京師團聚。
”
深夜,李琮離開榮王府後,返回了在益州城中的住處。
他離開益州多日,年節也未能回來,久未見到兒子的婦人等了又等,終于見人回來,忙起身上前,和往常一樣察看詢問兒子身上是否有傷。
“兒子未曾受傷。
”在母親面前,李琮的聲音才略有些發悶:“但下次卻不一定這樣好運了。
”
婦人愣了一下,連忙壓低聲音問:“……馬上要動兵了,你不跟随王爺去京師?
”
李琮将臉别至一側,下颌緊繃:“王爺讓我再去嶺南,除後方兵患。
”
婦人皺了下眉,李錄随行,卻要她兒在後方冒險辦苦差?
換作往常,她不會有什麼意見,但都已到這般關頭了……
李琮強壓着心中沉郁,開口問:“我臨走前讓母親去查的事,可有結果了?
”
他想知道,他的父王究竟還有沒有第三個兒子。
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