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歲甯點頭。
“殿下說了具體在何處?
”段氏興緻勃勃地問。
“殿下未說,但在夢中帶我去瞧了。
”常歲甯說得很是玄乎:“就在一座園子裡,埋在了一株桃樹下。
”
“園子裡,桃樹下……”段氏想了想,不确定地道:“長公主府内單是園子大大小小便有五六個,也不止一處栽有桃樹……”
單靠這個做線索去尋箱子是不夠的。
“夢中的那個位置我記得很清楚,若果真有那麼一株桃樹,我必然能認出來的。
”常歲甯道。
她當然不好說的太細,否則段真宜自去尋了,哪裡還需要帶上她?
她也不是散财童子,平白無故便要将一箱子寶貝白送給段真宜,之所以提起此事,是因那裡有她想要拿回的東西。
此番明後欲推她為太子妃之事,眼下雖有解決之法,但此事卻也給她敲響了警鐘——在被人當作棋子扔上棋盤時,若不想無相抗之力,若不想隻能借自損來脫身,有些事便需早做準備,有些東西要盡早握在自己手中,以備不時之需。
聽她說能認出那藏物之處,段氏眼睛微亮:“那當真是再好不過了!
”
她算是有神論者,對于一些玄妙之事,向來是甯可信其有的。
反正試一試又不吃虧,萬一真挖到了呢?
她攥着常歲甯一隻手,含笑道:“既如此,待回京後,我尋個由頭,咱們便去一趟長公主府。
”
笑着笑着,又恐自己顯得太開心,便又在晚輩面前露出兩分神傷之色:“東西不東西的都不要緊,重要的是若能尋着殿下舊物,也算是個念想……”
常歲甯便也跟着演了演:“但也隻是個夢而已,興許隻是日有所思才會碰巧夢到,未必一定能幫夫人尋到舊物。
”
太過笃信,顯得有鬼。
雖然……此事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的确都是因鬼而起。
段氏拍拍她的手:“無妨,試一試也是好的。
”
說着,拉着她在桌邊坐了下來。
段氏方才那神傷之色并不全是演的,此刻不由便說起了長公主府之事:“……可還記得上回去長公主府祭拜時,見到的那位神智不清的女使?
”
常歲甯點頭,知道她說的正是玉屑。
“那女使曾是侍奉在長公主殿下身側的舊人,前些時日不知為何忽然出了府,竟是溺亡于府後河中了……”段氏道:“聽聞已是兩個多月前的事了。
”
常歲甯心有思索。
段真宜也知曉此事了,那看來明後并未查到什麼,暫時隻以玉屑溺亡來了結此事了。
現如今玉屑在人前已經死了。
但或許哪一日,還會死而複生——若有朝一日,當年那個真相需要被人知曉的話。
“現如今……同殿下有關的人和物,都漸漸遠去了。
”段氏有些感傷地道。
看着自己被段氏握着的那隻手,常歲甯的評價是——這漸漸遠去,還挺近在眼前的。
但此刻段真宜的感傷不像是演的。
“不會。
”常歲甯道:“不是還有夫人記着殿下嗎。
”
段真宜倒也果真是講些義氣的,如此,她那一箱子寶貝就便宜段真宜好了。
那口箱子埋在長公主府的園子裡,那座園子處于整座府邸的偏中之位,她若獨自去挖,隻能偷偷潛入府中,而一旦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更何況玉屑失蹤後,長公主府的戒備多半要比從前嚴些,想潛入府邸深處,再挖一口箱子出來,實在不是簡單的事。
有些事可以冒險,有些事不能也不必冒險。
因段真宜一直記挂着那口箱子在先,她借段真宜做幌子,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挖,而不會給自身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該花的銀子不能省,該給出去的寶貝也要舍得給出去才行。
……
明洛自明謹處折返之後,将明謹的傷勢禀于了聖冊帝。
聖冊帝隆起了眉心:“他當真是無一刻安分,禁足數月也未能讓其長上絲毫記性。
”
明洛也面露心疼與責備之色。
“聽說,是與常家郎君比馬時所傷?
”聖冊帝問。
“是,常家娘子也在場。
”明洛道:“但據說同常家郎君無關,是阿慎求勝心切,擅自帶走了先太子殿下的戰馬,然騎術不精,未駕馭得了那性烈的戰馬,這才不小心墜馬,以至于被緊跟其後的昌家郎君的馬誤傷到。
”
馬場之事的經過姑母一探便知,她沒有必要說些模棱兩可之言,将責任往常家兄妹身上引——
那樣的舉動太過膚淺愚蠢,反會招來姑母不喜。
她不如公正大度一些,将責任盡數歸咎于阿慎自身。
反正阿慎如何,她并不在意。
到底那常歲甯已是要做未來太子妃的人,已不值得她費什麼心思了。
日後,她無妨更大度一些。
“他竟動了阿效的戰馬?
”聖冊帝語氣不悅。
“是。
”明洛垂眸道:“是崔大都督前些年親自安置在這芙蓉園内的。
”
“實在是肆意妄為。
”聖冊帝擰眉問:“崔卿可曾得知此事?
”
“崔大都督當即便趕往了馬場,将戰馬帶了回去。
”明洛道:“隻道念在阿慎有傷在身的份上,事後再行追究阿慎之過。
”
聖冊帝神色微沉:“是該好好罰一罰,也當讓他知曉非是什麼東西都是他能觊觎的。
”
她這個侄子,非但不成器,更是自認高人一等過頭了。
聽出帝王的話外之意,明洛斂容,不敢随意接話。
“不過,如此說來……”聖冊帝不知忽然想到了什麼,眼神微動了動,“那常家娘子今日所降馭的失控馬匹,竟是阿效的戰馬了?
”
方才榮王世子李錄來過一趟,同她說明了馬場之事,及他得常家女郎相救的經過。
聽得聖冊帝忽然這般問,明洛反應了一瞬,才道:“想來正是了。
”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姑母此問的語氣中似乎有延伸之感,但延伸至何處,她不得而知。
“她倒頗有本領,竟連阿效的戰馬都能降馭。
”聖冊帝的聲音輕了許多,似有些心不在焉。
明洛一時猜不透帝王心中所想,隻附和應是。
室内有着片刻的安靜。
直到聖冊帝再次開口:“晚宴可都準備妥當了?
”
“回陛下,各處皆已備妥。
”
今日是花會的最後一日,這最後一場晚宴不在膳廳之内,而是在芙蓉園中,宴席露天而設,是為中秋賞月之夜宴。
經司天台推算觀測,今年中秋月最大最圓之時,是在八月十七,這正也是将賞月宴定在今晚的緣故所在。
明家世子受傷的消息不胫而走,但這也并不影響晚宴之上依舊載歌且舞,觥籌交錯。
應國公仍出現在了這場賞月宴上,其下側坐着二子,隻是未見應國公夫人。
男女之席分左右而列,中間有樂舞起,四下皆是二人共一張小幾,其上擺滿了時令瓜果與精緻的月餅點心,并珍馐美酒。
美景美酒催人興緻,有官員對月吟詩,聖冊帝舉杯邀臣子共飲,看起來倒是一派君臣相和之象。
“怎不見長兄呢?
”崔琅的目光在各處搜尋了一遍,遲遲未見長兄身影。
“大郎君必然在忙公務呢。
”跪坐在一旁侍奉的一壺猜測道:“明日聖駕便要回京,大郎君應有不少事宜需要安排。
”
玄策軍有護衛京畿職權,聖冊帝每逢出行,除卻禦前侍衛之外,亦多會指名玄策軍随駕護衛。
“也對,長兄可是大忙人呢。
”崔琅惋惜道:“可惜了這麼好的美酒美景,好歌好舞。
”
既長兄不在,那他便将長兄的那一份也一并代替了好了。
崔琅有心飲酒賞看歌舞,然而不知為何,視線卻總不受控制地看向對面女席方向,接下來甭說賞舞了,他甚至漸覺得那些個舞姬手中舞着的水袖實在礙事,隻恨不能拿把剪子來全給剪了才好。
女席間,常歲甯與喬玉綿共坐,有相鄰的女郎相邀共飲果酒,常歲甯婉拒之下,以茶代酒。
常歲甯捧着未飲完的桂花蜜茶,舉頭望月。
月圓而滿,其輝甚明,近到給人一種似尋一處高閣便能觸手可及的錯覺。
崔璟亦在看着那當空圓月。
他立在一條長廊内,月光傾灑入廊,與廊角下挂着的燈籠投下的光芒交錯層疊,将他身後的影子揉扯拉長。
青年身形高大挺拔,身着一品武官圓領紫袍,兇背肩袖處繡着的走獸章紋氣勢凜然,加之青年周身氣場疏離,佩劍在側,于夜色中愈發給人以高不可攀不可接近之感。
月光帶着秋日涼意,映入青年眉眼間,卻未予他那雙清冷的眉眼增添涼意,反而使他眼底現出了幾分朦胧的安甯。
他甚少有此安靜甯和之感受。
這安甯源于他所望明月。
這輪明月本遙不可及,本注定一直這般遙不可及,隻可遙見其光——
而此刻這遙遙之光好像落在了他身上。
崔璟伸出了右手去,那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掌心有些粗糙,但落在其掌心上的月色格外清柔。
而他托着那縷無聲月光的動作,珍視而虔誠。
元祥走來,不由好奇問:“大都督,您在接什麼呢?
”
他也将手探出廊外接了接,分明什麼都沒有啊。
崔璟回過神,有些不自在地收回那右手負在身後,盡量正色問:“都安排妥當了?
”
“是,皆依照大都督的交待安排下去了,隻待明日返京。
”元祥答罷,問了一句:“事情都辦完了,大都督可要去宴上坐一坐?
”
“便不去了。
”崔璟走出長廊。
他本就不喜參宴,且此時宴已過半。
至于那個計劃,白日裡經過一番商議之後,将時機定在了下月重陽豐收祭祖大典之上。
用她的話來說,此事不必過于着急,賜婚的旨意不會明日便下達,朝堂上免不得要“打”上一陣子,不妨先靜觀一段時日,萬一長孫氏打赢了,那她便可被動出局,如此也不必麻煩他出面了。
能借他人之力,便沒道理讓自己人出力——這是她的原話,也的确符合她一貫作風,且他彼時竟被她歸為自己人了。
她不缺解決的辦法,也不缺等待更好更省力的辦法自行出現的耐心與定力。
嗯,也就是說,他的計劃隻是托底而已,事實上他很有可能會再次幫不上什麼忙。
】
想到此處,崔璟有些想笑。
但他能否幫上忙并不要緊,隻要她能順利解決難題即可,若力所能及,他很願意替她托底,她用不用得上都無所謂。
“大都督,您今日好像心情很好。
”出了長廊,元祥笑着說道。
崔璟腳下微頓了一下:“有嗎?
”
“有!
”元祥重重點頭,忍不住問:“您是有什麼開心的事嗎?
”
“嗯。
”
崔璟并未否認。
元祥眼睛亮起:“那您和屬下說說呗,讓屬下也跟着您一同開心開心!
”
畢竟這可太少見了!
崔璟:“不了。
”
拒絕的言簡意赅。
元祥抓心撓肺卻無計可施——人家是報喜不報憂,他家大都督卻是連喜也不報,好不容易有件開心事,竟自己一個人偷偷開心,難道将這份開心說出來還能被人分走不成?
……
芙蓉園内,賞月宴已近尾聲。
榮王世子李錄将第二盞酒送入了口中,酒水辛辣,他被嗆得咳嗽起來。
貼身内侍神色緊張,趕忙替他拍背:“世子怎想起來吃酒了?
您素日裡可是從不沾酒水的,一連兩盞這如何能嗆得住……”
世子今日未被驚馬之事吓病已是罕見,怎還突然一反常态喝起酒來了?
不知是咳嗽還是酒水之故,李錄面色微紅,而後像是鼓足了某種勇氣一般,起身離座,走到了衆人之前,向聖冊帝擡手施禮:“侄兒鬥膽,有一事想求得聖人成全。
”
四下靜了靜,席上衆人皆看過去。
聖冊帝方才已留意到他飲酒之舉,又見他此時神态,便含笑問:“莫不是有了心儀的女郎,想讓朕賜婚?
”
今次芙蓉花宴,不單單隻是擇選未來太子妃,亦是為宗室子弟擇選良配,而李錄的婚事,是她自己提前允諾過的——隻要他在花宴上有了合眼之人,她定會成全。
但縱然有“隻要”二字,對方的選擇,亦會成為某種參照。
聖冊帝有些好奇,這位榮王獨子,會選擇哪家的女郎。
“是,侄兒的确是有了心儀之人……”榮王世子語氣幾分遲疑,但終是下定決心一般,神情鄭重地朝着聖冊帝撩袍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