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呵哒是個聰明人,他早就知道郎中給自己配下的這藥方有問題,每次飲下藥湯後,他口中都有如刀割。
隻是他舌頭被割之後,整個人萬念俱灰,又怕若是拒絕喝藥,會遭到看守打罵,是以破罐子破摔,隻要那些看守捧了藥來,他便忍着飲下,心想反正能多活一日便是一日。
好死不如賴活着,這句話被蕭呵哒奉為圭泉,他從來沒有違背過,也從未這樣想過。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又向劉驽比出三根手指,意思是自己欠了他三次人情。
比武大會和耶律适魯鍋烹叛逆時,劉驽都救了他的性命,這次又替他換了藥方。
劉驽明白他的意思,他臉色凝重地握住蕭呵哒的雙手,“蕭公子,我這次來找你,隻請你能幫我出個主意。
”
随即他湊到蕭呵哒的耳邊,将所求之事簡略地說了一遍。
蕭呵哒含混地喊了幾聲,卻沒有人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有些焦躁地搖了搖頭,用手比劃着作出寫字的姿勢,衆人明白他是想要紙寫字。
給蕭呵哒筆墨,相當于給了他第二副舌頭。
這種事沒有人敢幹,即便是那名已劉驽甚是熱絡的汗王親衛,此刻也低頭表示沉默。
衆守衛見他不說話,更是裝作沒事兒人一般,豪無動靜。
劉驽有些無奈地說道:“給蕭公子拿些筆墨紙來吧,若是出了事兒,所有的後果由我一人承擔!
”
片刻後,紙墨送到。
蕭呵哒握着筆正要寫字,那名汗王親衛抽出腰刀,瞪着他,一字一眼地說道:“蕭呵哒,你要是敢亂寫一個字,我便親手剁下你的腦袋。
”
蕭呵哒吓得立馬住了手,兩眼期期艾艾地望着劉驽,隻盼他能為自己做主。
此時劉驽心中也是七上八下沒個底,他強作鎮定道:“你在一個字寫完之後必須停下,得到我的允許之後,方能接着寫下一個字。
”
蕭呵哒連連點頭,眼中竟放出光來。
在他看來,隻要有機會表達,那便相當于有了逃出生天的機會。
他寫出的第一個字是,“我”。
劉驽搖了搖頭,“不行,不能說你自己的事兒。
”
他伸手将蕭呵哒筆下的紙扯過,揉成一團丢到了一邊,又重新為他鋪上了一張新紙。
蕭呵哒皺了皺眉頭,寫下一個,“君”。
劉驽不知蕭呵哒欲要表達何意,他壓抑住内心的緊張,沉聲道:“請蕭公子接着寫。
”
蕭呵哒笑了笑,笑容中透着難掩的得意,他接着寫下一個“若”字。
“君若……”,意思便是,“你要是能……”
劉驽本以為他寫下的第一個“君”字可是指耶律适魯,這才允許他繼續寫下去,可這兩個字連起來讀,這個“君”字明顯是“你”的意思,他明白蕭呵哒這是要将話轉到自己的身上,心想果真是一個好生狡猾的人。
蕭呵哒兩眼忽閃忽閃地望着他,期待着繼續寫第三個字。
劉驽複又将他筆下的這張紙揪起,揉成團後丢至一邊,“蕭公子還是重新寫吧,還請幫我出個主意,怎樣才能度過這次的難關。
”
蕭呵哒見自己兩次盤算遇阻,有些哭喪着臉,一臉滿肚子話倒不出的痛苦神情,遲遲不肯落筆。
劉驽接着說道:“還請蕭公子三思,事不過三。
若是在下敗了,恐怕再沒有人會救蕭公子。
”
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眼睛緊緊地盯着蕭呵哒。
蕭呵哒聽後神情一動,想是劉驽這句話入了他的心坎。
他想了半晌,這次他自己鋪上了一張新紙,并在紙上歪歪斜斜地畫了一個圓。
他竟是不想再寫字,而是以作畫代替。
劉驽望着紙上的圈兒琢磨片刻後,始終不明白其中的含義,便示意蕭呵哒繼續畫下去,同時他心存警惕,以防此人再耍甚麼新花樣。
漸漸地,蕭呵哒在劉驽的允許之下,給那個歪瓜裂棗的圓圈依次添上了眼睛、耳朵和鼻子。
此人的字迹頗為秀麗,可畫出來的畫簡直不堪入目,令人看後直想發笑。
劉驽看着紙上依稀乃是一個光秃秃的人頭,有些不知所雲。
蕭呵哒在人頭下方歪歪扭扭地畫了一個人的軀幹,又在脖頸上添上了另一顆人頭。
“一個人長了兩顆腦袋,這是甚麼意思?
”劉驽心中猶疑地問道。
蕭呵哒得意地笑了笑,在紙上打了一個大大的黑叉。
他想說的是,人隻有一條命,不可能活兩次。
劉驽明白了他的意思,可心中卻有些急了,“是的,人隻有一條命,所以凡是人會怕死。
可是我現在不想讓他們害怕,而是要他們鼓起勇氣,共同對抗吐蕃人。
”
蕭呵哒抛下了筆,在昏暗的天色下,他帶着鐐铐開始跳舞,氣氛顯得着實有些詭異。
衆人看得有些不知所謂,那名汗王親衛手中的腰刀一會插入了鞘中,一會兒又拔出一半來。
蕭呵哒忽而暢懷大笑,忽而作飲酒醺醉态。
一會兒以大邁邁的姿勢走路,好似平步青雲,下一刻又哭喪着臉,好似喪家之犬。
“真是個好戲子!
”劉驽心中暗歎道,同時他也明白了蕭呵哒的意思。
人隻能活一輩子,哪怕死後隻有杯土覆身,但活着的時候卻務必風風光光。
人生苦短,所以機會甚少。
在落魄或者風光之間,每個人一輩子能有一次選擇的機會已是不易。
對于那些契丹人來說,他們要麼選擇奮死抗争,做本族的英雄,保護全族老幼的安危;要麼放下兵器,舉手投降成為吐蕃人的走狗,整日裡惴惴乞活,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兒女被吐蕃人淩辱奴役。
而對于那些中原武人來說,他們要麼各逞絕技,在草原上立下汗馬聲威,将來成為中原武林中的耀眼傳說,要麼就如同豬狗牛馬一樣在契丹人和吐蕃人的夾縫裡苟活,最終被這場浩大的戰争碾壓成泥。
除了他們遠在中原的親人外,沒有人能記得他們曾經活過。
所以,人的欲望可以很多,溫香暖玉,秋風化雨,但很多時候卻比不過一次風風光光地活着。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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